第四部 掩體紀元11年,掩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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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掩體紀元11年,掩體世界

  37813號,您的這一階段冬眠已經終止,您已經冬眠62年8個月21天13小時,您的剩餘冬眠時間權限為238年3個月9天。

  亞洲一號冬眠中心,掩體紀元11年5月9日14點17分。

  這個小小的信息窗口在剛剛甦醒的程心面前顯示了不到一分鐘,然後就消失了。

  程心看到了光潔的金屬天花板。

  她習慣性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看,在她最後一次進入冬眠的那個時代,如果這麼做的話天花板就會感應到她的注視,然後彈出信息窗口,但這個天花板沒有反應。

  雖然還沒有力氣轉動頭部,但她還是可以看到房間的一部分,觸目所及全是空蕩蕩的金屬牆壁,沒有信息窗口,空氣中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全息顯示。

  牆壁的金屬看上去很熟悉,像是不鏽鋼片或鋁合金,看不到任何裝飾。

  一個護士出現在程心的視野中,她很年輕,沒有正眼看程心,而是在她的床周圍忙碌了一會兒,可能是在拆除與她連接的醫學設備。

  程心的身體還感覺不出她做了些什麼,但卻從這個護士身上看到某些熟悉的東西。

  程心很快知道,是護士的衣服。

  在程心最後所處的那個時代,人們的服裝都是用自清潔衣料製作,極其潔淨,任何時候都如全新的一般,但這個護士身上的白色護士裝卻能看出些舊的樣子,雖然也還整潔,但能看出穿用的痕跡,時間的痕跡。

  天花板在移動,程心看到自己的床被推出這間甦醒室,她吃驚地發現,是那個護士在推著她走,活動床居然需要人推。

  走廊中看到的也是空蕩蕩的金屬牆壁,除了頂板上的燈,沒有任何裝飾,那些燈看上去都很普通,程心看到一盞頂燈的燈框脫落了一半,在燈框與頂板之間她竟然看到了——電線。

  程心努力回想意識恢復之初看到的信息窗口,卻不敢肯定她真的看到過那東西,仿佛是個幻覺。

  走廊里人很多,沒人注意程心。

  程心首先仍是注意到人們的衣著,除了不多的穿白衣的醫務人員外,人們的衣服也都很簡便平實,色彩單一,像工作服。

  程心首先感覺這裡似乎有許多公元人,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現在距公元世紀已經很遠了,人類紀年都改變了四次,不可能再有這麼多的公元人。

  之所以產生這種感覺,是因為她看到了男人,外形是男人的男人。

  在威懾紀元消失的男人又回來了,這是一個能產生男人的時代。

  人們行色匆匆,看上去都有事在身,這似乎又是一個輪迴,上一個時代那種閒適和愜意已經消失,忙碌的社會再次出現。

  在這個時代里,大部分人不再是有閒階級,要為生活奔忙了。

  程心被推進了一個小房間。

  「37813號甦醒正常,進28號恢復室!」

  護士不知對誰喊道,然後走了,她出去的時候關上了門,程心注意到房間的門是手動的。

  房間裡只剩程心一人躺在床上,很長時間沒人來打擾她,與前兩次甦醒她受到的大量關注和照顧完全不同。

  她現在能確定的有兩點:首先,在這個時代,冬眠和甦醒是一件極平常的事;另外,她的甦醒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就像當年羅輯在危機紀元末的甦醒一樣。

  程心的身體漸漸恢復知覺,她的頭能夠轉動了,隨即看到了房間的窗戶。

  她仍然記得冬眠前看到的世界,那時的冬眠中心是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建築,她當時在最頂端的葉子裡,從落地窗可以看到宏偉的城市森林。

  現在從這扇窗看出去,只看到幾幢普通的樓房,建在地面上的樓房,外形整齊劃一,從反射陽光的表面看,像是金屬結構的。

  這些建築讓程心再一次感覺回到了公元世紀。

  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自己是不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威懾紀元、廣播紀元的一切都是夢,那些記憶雖然清晰,但太超現實,太像夢了。

  也許,自己根本沒有三次跨越時間,仍身在公元世紀?

  一個全息信息窗口在床邊出現了,讓程心打消了這個幻覺。

  信息窗口中只有幾個簡單的按鈕,可以用來呼叫醫生和護士。


  這裡似乎對甦醒者的身體恢復過程十分了解,程心剛剛能夠抬起手來,窗口就出現了;但也僅僅是這一個小小的窗口,那個信息窗口鋪天蓋地的超信息社會消失了。

  與前兩次甦醒不同,這次程心恢復得很快,當外面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她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了。

  她發現這裡只提供最簡單的服務,其間只有一個醫生進來簡單地察看了一下就走了,一切都靠自理,在仍然渾身無力的情況下,第一次沐浴得全靠自己。

  再比如用餐,如果不在那個小小的信息窗口中要求,她甦醒後的第一餐可能永遠也不會送來。

  對這些程心沒有感到不快,她從來就沒有完全融入那種對每個人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性化時代,她習慣的仍是公元世紀的生活,現在有一種回歸感。

  第二天上午,有人來看程心。

  她一眼就認出來人是曹彬,這位物理學家曾經是最年輕的執劍人候選人,現在看上去老了許多,頭上出現了少許白髮,但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六十二年的痕跡。

  「托馬斯·維德先生讓我來接你。」

  曹彬說。

  「出什麼事了?」

  想到自己被喚醒的條件,程心的心沉了下來。

  「到那裡後再說吧。」

  曹彬略微停頓後說,「這之前,我先帶你看看這個新世界,以便你能對情況做出正確的判斷。」

  程心看看窗外那幾幢外表平常的建築,並沒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新的。

  「那你呢,這六十多年你不會一直醒著吧?」

  程心收回目光說。

  「我差不多是與你一起冬眠的,十七年後環日加速器投入運行,我就醒來搞基礎理論,搞了十五年。

  再後來,研究開始進入技術方向,我就沒用了,又冬眠,兩年前才醒來。」

  「曲率驅動飛船項目怎麼樣了?」

  「有些進展……以後再說吧。」

  這方面的事顯然是曹彬不願意很快提及的。

  程心又看看外面,一陣微風吹過,窗前的一棵小樹發出了沙沙聲,好像有雲遮住了太陽,那幾幢建築的金屬表面的反光暗了下來。

  這個平凡的世界,能與光速飛船有關係嗎?

  曹彬也隨著程心的目光看看窗外,然後笑了起來,「你肯定和我剛醒來時一樣,對這個時代很失望……如果你現在感覺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看看吧。」

  半個小時後,程心穿著一身與這個時代相稱的白色套裝,與曹彬一起來到冬眠中心的一個陽台上。

  城市在她面前展開,唯一令程心感慨的仍然是這種時光倒流的平凡感。

  在威懾紀元第一次甦醒後,當她看到城市的巨樹森林時,那種震撼難以言表,她本來以為永遠也看不到這樣平凡的城市景觀了。

  城市規劃得很整齊,好像是一次性建成的,建築的外形單調劃一,似乎只考慮實用性,沒有任何建築美學方面的設計,都是長方體形狀,外表沒有任何裝飾,甚至表面的色彩都是一樣的金屬銀灰色,很奇怪,竟讓她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鋁飯盒。

  這些整齊的建築密集地排列著,直到目力所及的遠方,在那裡,是向上升起的山坡,城市延伸到坡上。

  「這是哪裡?」

  程心問。

  「見鬼,怎麼又是陰天?

  看不到對面了。」

  曹彬沒有回答程心的問題,而是看著天空失望地搖搖頭,好像陰天對程心認識這個新世界有很大影響似的,但程心很快發現了天空的異常。

  太陽在雲層前面。

  這時,雲層開始消散,出現一道迅速擴大的雲隙。

  透過雲隙,程心並沒有看到藍天,她看到的天空仍是大地,空中的大地上是與周圍相似的城市,只是她在遠遠地仰望或俯瞰,這就是曹彬剛才說的「對面」。

  程心發現,遠處那升起的地面並不是山坡,而是一直上升與「對面」連在一起的。

  她回頭看,發現相反的方向地面也在遠方上升,也是一直升到「對面」——這個世界是在一個大圓筒中。

  「這是亞洲一號太空城,在木星的背面。」


  曹彬這才回答程心剛才的問題。

  新世界就這樣展現在程心面前,所有的平凡瞬間變為震撼,她感到自己這時才真正甦醒過來。

  下午,曹彬帶程心去北邊的城市出入端。

  按慣例,太空城的長軸為南北方向。

  他們在冬眠中心的外面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是真正的公共汽車,在地面行駛,可能是電力驅動,但從外形上看,即使放到古代,也不會被誤認為是別的東西。

  車上人很多,程心和曹彬找到了最後的兩個座位,後面上來的人只能站著。

  程心回想她最後一次乘公交車是什麼時候,即使在公元世紀,她也很早就不再坐這樣擁擠的車了。

  車速不快,可以從容地觀賞外面的城市風景,現在,這一切在程心眼中都有了全新的含義。

  她看到大片的樓群從車窗外掠過,其間有小片的綠地和水塘。

  她還看到兩所學校,校園裡有藍色的操場。

  她看到公路之外的地上覆蓋著褐色的土壤,看上去與地球的土地沒有太大區別,路邊種著一種很像梧桐的闊葉樹,還不時出現GG牌,上面的商品程心大多認不出是什麼,但GG的風格卻不陌生。

  與公元世紀城市的唯一區別是,這個世界幾乎全部是用金屬建成的,建築物都是金屬構造,看看車內,除金屬外也很少見到其他的材料,沒有合成板,也沒有塑料。

  程心更多注意的還是車裡的人。

  在另一側的座位上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夾著黑色的公文包在打瞌睡,另一個穿著一身帶有黑色油污的黃色工作服,腳旁放著一個工具袋,一件程心不認識的器具從袋中露出一半,像是古代的衝擊鑽,不過是半透明的,這個男人的臉上露出體力勞動者的疲憊和漠然。

  前排坐著一對情侶,男孩伏在女孩的耳邊不停地說著什麼,女孩不時地傻笑一陣,並用一個小片兒從紙杯中刮出粉紅色的東西吃,顯然是冰激凌,程心甚至聞到了奶油的甜香味,與她記憶中三個世紀前的味道沒有什麼不同。

  旁邊站著兩個沒有座位的中年婦女,是那種程心曾經十分熟悉的女人,被生活磨去了風韻,變得市井且不修邊幅。

  這樣的女人在威懾紀元和廣播紀元是不存在的,那個時代的女人皮膚永遠細膩白嫩,在各個年齡段都有著相應的精緻和美麗。

  程心聽到了這兩個女人的對話。

  ……

  「你沒弄對,早市菜價和晚市差不多的,不要嫌麻煩,到西頭批發市場去。」

  「那裡量不夠也不按批發價賣。」

  「你得等到晚一些,七點以後吧,那些菜販子走了,多少都能按批發價。」

  ……

  車內其他人的對話也斷斷續續地傳來:

  「市政部門與大氣系統不同的,比較複雜,你才需要多長心眼,開始和誰都別太近,也別太遠。」

  「收供暖費就不合理,應該已經包含在電費里了。」

  「早點把那個傻瓜換下來也不會輸那麼慘。」

  「知足吧,我還是城建時期的老人呢,我一年才掙多少?」

  「那魚都不新鮮了,怎麼能清蒸呢?」

  「前天位置維持,四號公園的水又溢出來了,淹了一大片。」

  「人家看不上他就算了,何必呢?

  你說他累不累呀……」

  「不是正品,高仿的都不是,那個價錢……」

  ……

  程心的心中漾起一種溫暖的感覺,自從威懾紀元第一次甦醒後她就在尋找這種感覺,曾以為永遠也找不到了。

  她幾乎是貪婪地傾聽著這些話音,對曹彬介紹太空城的話倒是沒有太注意。

  亞洲一號是掩體工程最早建設的太空城之一,呈規則的圓筒形,旋轉產生的離心力模擬重力,長四十五千米,直徑八千米,內部面積三百五十九平方千米,大約相當於過去地球上北京市市區面積的一半。

  這裡最多時曾生活過兩千多萬人,現在由於新城不斷建成,人口已經降至九百萬,不再那麼擁擠了……

  這時,程心發現前方的天空中又出現了一個太陽,他們位於兩個太陽之間。


  曹彬告訴她,太空城中共有三個人造太陽,都懸浮在太空城失重的中軸線上,相互間隔十千米左右,都是由核聚變產生能量,按二十四小時一晝夜調節明暗。

  程心突然感到一陣震動,這時車正好停站,震動似乎來自大地深處。

  她感到背部有微微的推力,但車這時並沒有開動。

  車窗外,可以看到樹和建築的影子突然移動了一個角度,這是天空中的人造太陽在突然移位,但很快,太陽在空中又慢慢移回了原位。

  程心看到周圍的人對此都毫不在意。

  「這是太空城的位置維持。」

  曹彬說。

  公交車行駛了約三十分鐘後到達終點。

  程心下車後,讓她陶醉其中的平凡景致結束了,眼前赫然出現一面頂天立地的高牆。

  它的高大廣闊讓她倒吸一口冷氣,仿佛到了世界的盡頭。

  事實上這確實是這個世界的盡頭,這是太空城的最「北」端,是一個直徑八千米的大圓盤,在地面看不出圓形來,只能看到大地從兩側升起。

  圓盤頂端的高度與珠峰差不多,連接著太空城的另一面。

  有許多輻條從環繞圓盤的地面會聚到四千米高的圓心,每根輻條都是一條電梯軌道,圓心就是太空城的出入口。

  程心在進入電梯前,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她似乎已經熟悉的城市。

  在這個位置上三個太陽都能看到,它們排成一排伸向太空城的另一端。

  這時正值黃昏時間,太陽正在暗下去,由耀眼的黃白色變成了柔和的橘紅,給城市鍍上一層溫馨的金光。

  程心看到,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有幾個少女,穿著白色的校服,坐在草坪上快樂地說笑著,她們被風吹起的長髮浸透了天頂上夕陽的金色光芒。

  電梯內部很寬敞,像一間大廳,朝向城市的一面是全透明的,成為一個寬闊的觀景台。

  每個座位上都有固定帶,隨著電梯的上升,重力很快減小。

  向外看,地面漸漸降低,而作為「天空」的另一個地面則漸漸清晰。

  當電梯到達圓心時,重力完全消失,向外看去,上和下的感覺也完全沒有了。

  因為這裡處於圓筒太空城的軸心,大地在四周環繞一圈,在這個位置,太空城展現出最為壯觀的景象。

  這時,三個太陽的光度已經降到月光的程度,它們的色彩也變成了銀色。

  從這個位置上看,三個太陽(月亮)幾乎是重合的,它們的周圍又出現了雲,雲都集中在零重力區,在圓筒的軸線上形成一道白色的雲軸,一直通到太空城的另一端。

  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十五千米遠處的「南」端,曹彬告訴程心,那是城市推進器所在地。

  城市華燈初上,在程心的視野中,這燈海三百六十度環繞著自己,並向遠方延伸,她仿佛在從一口環壁覆蓋著璀璨光毯的巨井頂部向下看。

  程心隨意把目光鎖定在城市的某處,發現那裡樓房的布局很像公元世紀自己家所在的小區,她想像著那裡某幢普通的樓房二層的某個窗口,藍色的窗簾透出柔和的燈光,窗簾的後面,爸爸媽媽在等著自己……程心一時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在威懾紀元第一次甦醒後,程心一直無法融入新時代,感覺自己是另一個時間的外來者。

  她萬萬沒有想到,半個世紀後,在這距地球八億千米的木星背面竟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似乎三個多世紀前那熟悉的一切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捲起來,像畫幅一樣捲成圓筒狀安放到這裡,成為這在她眼前環繞一圈的世界。

  程心和曹彬進入了一條失重走廊,這是一條圓形斷面的大管道,人在裡面抓著失重牽引索上的把手前行。

  各個方向上來的電梯中的乘客都集中到這裡出城,走廊中人流密集。

  在走廊的圓壁上顯示著一排信息窗口,窗口中的活動畫面大多是新聞和GG,但窗口的數量有限,排列有序,不像上一個時代信息窗口層層疊疊鋪天蓋地的樣子。

  在此之前程心就注意到,讓人眼花繚亂的超資訊時代似乎消失了,這個世界中湧現的信息量變得節制而有序,不知是不是掩體世界政治經濟體制的變化所致。

  一出走廊,程心首先看到頭頂旋轉的星空。


  星空轉得很快,初看讓人有些頭暈。

  周圍的視野豁然開闊,他們正站在太空城頂部直徑八千米的圓形廣場上。

  這裡是城市的太空港,停泊著大批的太空飛行器,其中大部分是太空艇,外形與程心六十多年前看到的沒有太大區別,但體積普遍縮小了,有許多大小與古代的小汽車差不多。

  程心注意到,太空艇起飛時發動機噴口的光焰比半個世紀前她看到的要暗許多,不再刺眼,呈幽藍色,這也許意味著小型聚變發動機的效率提高了。

  程心看到出口周圍劃出了一個醒目的發光紅圈,半徑約百米。

  她很快明白了這紅圈的含意:太空城在旋轉中,圈外的離心力能產生明顯作用,且再向外會急劇增大,所以圈外停泊的太空艇需要錨固,人在那裡行走時也需穿黏性鞋,否則會被甩出去。

  這裡很冷,只有附近的太空艇啟動時發動機噴出的熱量才帶來短暫的暖意。

  程心打了個哆嗦,並非僅僅因為冷,而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完全暴露在太空中!但周圍的空氣和大氣壓是實實在在的,還能感到陣陣寒風。

  看來,程心曾看到的在非封閉的太空環境中保持大氣壓的技術進一步發展,已經能夠在全開放的太空生成大氣層了!

  曹彬看到了她的震驚,說:「哦,目前只能在距『地面』十米左右形成正常氣壓的空氣層,再厚就做不到了。」

  雖然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不是太長,但他已經對這種在程心眼中神話般的技術不在意了,他只是想讓程心看那些更震撼的東西。

  在旋轉的星海的背景上,程心看到了掩體世界。

  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木星太空城群落的大部分,能看到二十二座太空城,還有四座城市在下面被擋住的方向。

  這二十六座太空城(比計劃多建了六座)都處於木星的陰影之中,它們排成不太整齊的四列縱隊,讓程心想到了六十多年前躲在那塊太空巨石後面的太空艇。

  亞洲一號的一側是北美一號和大洋洲一號,另一側是亞洲三號,亞洲一號與兩側太空城之間的距離僅五十千米左右,能感覺到它們的巨大,像兩顆星球一般。

  但另一排的四座太空城距這裡一百五十千米,已經很難從視覺上把握它們的大小;最遠處的太空城距這裡一千千米左右,看上去如玩具般小巧玲瓏。

  程心感到,太空城群落像是河水中一隊靜靜地懸浮在岩石後面避開激流的魚群。

  最靠近亞洲一號的北美一號是一個純球體,它與亞洲一號的圓柱體代表了太空城形狀的兩個極端;大部分太空城都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橢球體,只是長短軸的比例不同;也有一些特異形狀的太空城,如輪輻形、紡錘形等,但數量很少。

  在另外三顆巨行星背面,還有三個太空城群落,共三十八座太空城,其中,土星背面二十六座,海王星背面八座,天王星背面四座,那些太空城群落所處的位置更加安全,但也更為邊遠冷寂。

  這時,前排一座太空城突然發出藍光,像是太空中出現了一個藍色小太陽,把人和太空艇的影子深深地印在地面上。

  曹彬告訴程心,這是太空城推進器啟動了,在進行位置維持。

  太空城群落並非是木星的衛星,而是在木星軌道外側與木星平行繞太陽運行,這樣才能使城市群落長期隱藏於木星的背陽陰影中。

  木星的引力不斷拉近太空城與行星的距離,這就要靠城市推進器來不斷維持太空城的位置,這是一項耗能巨大的操作。

  曾有一個設想,讓所有太空城成為木星的衛星,當打擊警報出現時,再改變軌道成為木星陰影中的隨木星一起圍繞太陽運行的太陽衛星,但在太陽系預警系統進一步完善並證明其可靠性之前,沒有一座太空城敢冒這個險。

  「你運氣不錯,遇到了三天一次的奇觀,看!」

  曹彬指著一側的太空說。

  程心在那個方向遠遠地看到了一個小白點,白點漸漸擴大,很快變成一個桌球大小的白色球體。

  「木衛二?」

  程心問。

  「是,木衛二,我們現在離它的軌道很近,你站穩了別害怕。」

  程心想著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同一般人一樣,在她的印象里,天體在肉眼的視野中顯示的運行速度都是很慢的,大部分在短時間觀察中無法覺察到其運動。


  但她立刻意識到一個事實:太空城並不是木星的衛星,它們與木星是相對靜止的,木衛二是運行速度很快的一顆衛星,她記得達到每秒十四千米,這樣木衛二與太空城的相對速度也是這麼高,如果太空城與它的軌道很接近的話……

  沒容程心細想,那個白色球體迅速增大,其膨脹速度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木衛二很快占據了大半個太空,由一個白色小球轉瞬間變成一個巨大的星球,空間的上下感也瞬間改變,程心感到亞洲一號正在向那白色的世界墜落下去。

  接著,這個直徑三千多千米的世界從他們頭頂快速移過,那一刻全部太空都被它占據。

  這時,太空城實際上是在木衛二的冰凍海洋上空飛行,可以清晰地看到冰面上縱橫交錯的條紋,像白色巨掌上的掌紋。

  被木衛二引力擾動的空氣層中颳起了疾風,程心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左向右拉扯著自己,如果不是穿著磁性鞋,她肯定會被拉離地面。

  旁邊沒有固定的小物體都飛了起來,幾根與太空艇連接的管纜也飛舞著飄起,一陣讓人心悸的隆隆聲從腳下響起,是太空城巨大的結構框架在木衛二急劇變化的引力中產生的應力引起的。

  木衛二掠過太空城僅用了三分鐘左右的時間,然後在另一側把它的另一面顯現出來,同時急劇變小。

  這時,前兩排的八座太空城都啟動了推進器,調整被木衛二引力改變的位置和姿態,太空頓時亮起八個光團。

  「天啊,剛才它有多近?

  !」

  程心驚魂未定地問。

  「最近的時候距這裡一百五十千米,幾乎是擦邊而過。

  沒辦法,木星有十三顆衛星,太空城群落不可能完全避開它們。

  木衛二的軌道與赤道傾角很小,所以與這一排城市距離很近。

  它是木星城市群落的主要水源,上面還有很多工業,但一旦打擊到來,都是要犧牲掉的。

  太陽爆發後,木星所有衛星的軌道都要發生大變化,到時候太空城要避開它們,那可是一個複雜的操作。」

  曹彬找到了自己來時乘坐的太空艇,是最小的那種,外形和大小都像古代的小汽車,只能乘坐兩個人。

  乘這么小的一架飛行器進入太空讓程心本能地不安,雖然她知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

  在艇內不用穿太空服,曹彬只是對說了聲去北美一號,太空艇就啟動推進器起飛了。

  程心看到地面飛快地退去,太空艇沿城市旋轉的切線飛出,很快,直徑八千米的城市頂端進入視野,然後是亞洲一號太空城的整體。

  在這個圓柱體後面,是一片廣闊的暗黃色,直到這片暗黃的邊界在遠方出現,程心才意識到這就是剛才看不到的木星。

  這是這顆巨大行星的背陽面,一切都處於晦暗寒冷的陰影中,太陽似乎根本不存在,只有木星氫氦的液態表面發出的磷光,透過深厚的大氣層形成片片朦朧的光暈,像睡夢中眼皮下滾動的眼球。

  木星的巨大使程心很震驚,從這個位置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邊緣,而那邊緣只能看出很小的弧度。

  木星像一堵遮蔽一切的暗壁,使程心又有了站在世界盡頭的巨牆前的感覺。

  在隨後的三天時間裡,曹彬帶著程心又遊覽了四座太空城。

  他們首先去的是距亞洲一號最近的北美一號,那是一座純球體形狀的太空城。

  這種設計的最大優勢在於,只需在球心有一個人造太陽即可使所有地區得到相同的光照。

  但球體構型的缺陷也很明顯,主要是不同緯度地區的重力差異較大,赤道地區重力最大,隨著緯度升高重力減小,兩極地區處於失重狀態。

  這樣,在不同地區居住的人必須適應不同重力下的生活。

  與亞洲一號不同,小型太空飛行器可以直接從北極的入口進入太空城。

  太空艇進入後,程心發現整個世界都在圍繞著自己旋轉,太空艇必須自轉以與城市的旋轉同步,然後才能降落。

  程心和曹彬乘坐高速軌道列車前往低緯度地區,速度比亞洲一號中的公路車要快許多。

  程心發現這裡的城市建築更密集,也更高,顯示出宏偉的大都市氣派。

  特別是在高緯度的低重力地區,建築的高度只受球體空間的限制,在靠近兩極的地區都出現了高達十千米的大廈,是球體半徑的一半,其頂端距人造太陽也只有十千米,像從地面伸向太陽的幾根細長的尖刺。


  北美一號建成較早,球半徑二十千米,是人口最多的太空城,有兩千萬人居住於其中,是木星城市群落中繁華的商業中心。

  在這座太空城中,程心看到了一個亞洲一號所沒有的壯麗景觀:赤道環海。

  其實,大多數太空城中都有寬度不等的環海,亞洲一號在這方面倒是一個特例。

  在球形或橢球形城市構型中,在重力方向上赤道是最低處,城市的水體自然集中於此,形成一個環繞城市中部的水環,成為城市的一條波光粼粼的腰帶。

  站在海邊,可以看到環海自兩側升起,從太陽後面橫跨「天空」。

  程心和曹彬乘快艇在環海航行一周,航程六十多千米,海水來自木衛二,清澈冷冽,粼粼的波光投映到兩岸的摩天樓群上。

  環海向木星的一側堤壩較高,是為了防止位置維持時產生的加速使海水溢出,儘管這樣,城市在進行非常規推進時還是可能導致小規模水災。

  曹彬帶程心去的第三座太空城是歐洲四號。

  這座城市的構型是最典型的橢球形,它的特點是沒有公用的人造太陽,每個社區都有自己的微型聚變太陽,這些小太陽在兩三百米的高度照亮部分地面。

  這樣做的好處是失重軸線可以充分利用,在歐洲四號的長軸線上建設了所有太空城中最高或最長的建築物,它長四十千米,連接橢球體的南北極,本身就形成了一根長軸。

  由於內部處於失重狀態,主要用作太空港和商業娛樂區。

  歐洲四號是人口最少的太空城,僅四百五十萬人,是掩體世界中最富裕的地方。

  程心驚奇地看到一大片在小太陽照耀下的精緻別墅,每幢別墅都帶有游泳池,有的甚至還有寬闊的草坪。

  寧靜的環海點綴著片片白帆,岸邊有悠閒的垂釣者。

  她看到一艘遊艇緩緩駛過,其豪華程度較之過去的地球也毫不遜色,艇上正在舉行有小樂隊伴奏的酒會……她很驚奇這樣的生活居然能夠搬到距地球八億千米的木星陰影中來。

  太平洋一號可以說是歐洲四號的反面。

  這是掩體工程最早建成的太空城,與北美一號一樣是標準球體構型。

  它最大的特點是不屬於木星背面的城市群落,而是繞木星運行,是一顆木星的衛星。

  在掩體工程的早期歲月,太平洋一號被用作上百萬工程人員的居住區,隨著工程的進展,又被用作施工材料的大型存儲庫,後來發現這座早期的實驗性太空城有許多設計上的缺陷,最終被廢棄了。

  向掩體世界的大移民結束後,太平洋一號中又開始有人居住,後來也形成了一座城市,有市政府和警察機構,但只負責維持最基本的公共設施的運轉,對於城市社會基本上放任自流。

  太平洋一號是唯一一座不需要居留權就可自由入住的城市,城中主要是失業者和流浪者,以及眾多因各種原因失去社會保險的窮人,還有潦倒的藝術家,後來甚至成了一些極端政治組織的據點。

  太平洋一號沒有城市推進器,內部也沒有人造太陽,最重要的一點是它不自轉,城市處於完全失重狀態。

  程心進入城裡後,看到的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仿佛一座破舊但繁華的老城市,突然失去了地心引力,一切都飄浮在空中。

  太平洋一號是一座永夜之城,每座建築都用核電池維持照明和生活,於是有了漫天的燈火。

  城市中的建築大多是簡易棚屋,用廢棄的建築材料做成,由於沒有上下之分,一般都做成六面全有窗(也是門)的立方體,或者做成球形,後者的好處是在不可避免的飄浮碰撞中強度較高。

  太平洋一號中完全沒有地權的概念,所有建築都在飄浮中位置不定,原則上市民有權使用城內任何一處空間。

  城市中還有大量的流浪者,他們連棚屋都沒有,全部家當都放在一個大網兜里,以防四處飄散,他們就與網兜一起飄浮中生活。

  城市裡的交通極其簡單,幾乎沒有車輛,也見不到失重拖曳索和個人推進器之類的東西,失重中的人們用腳踹建築物飄行。

  由於城市中飄浮的建築十分密集,到任何地方都不是問題,但這種移動方式需要很高的技巧。

  看著那些在飄浮的建築間敏捷穿行的人,程心不由得想起了在樹枝間悠蕩而行的長臂猿。

  程心和曹彬飄行到一群圍著篝火的流浪漢旁邊,這樣燃明火在別的太空城是絕對禁止的。


  他們用來燒火的東西好像是某種可燃的建築材料,由於失重,燃燒無法產生上升的火苗,只是空中飄浮的一團火球。

  他們喝酒的方式也很特別,把酒從瓶中甩出來,在空中形成許多飄浮的液球,那些衣衫破舊鬍子老長的男人也飄浮著,把火光中那些晶瑩剔透的小球一個個吞進嘴裡。

  有一個喝醉的傢伙吐了起來,那噴出的嘔吐物產生了反推力,使那個醉漢在空中翻滾起來……

  程心和曹彬又來到一處集市,這裡所有的商品都飄浮在空中,在其中幾盞飄浮燈的光亮中形成龐雜的一片,顧客和小販就在其中飄行。

  這混浮成一團的貨物應該很難分清哪件屬於誰,但如果有顧客察看某件東西,立刻有貨主過來搭訕。

  這裡的商品有服飾、電器、食品酒類、各種容量的核電池、各種輕武器等等,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古董。

  有幾片大小不一的金屬殘片標出高價,攤主說是太陽系外圍空間收集的末日戰役中戰艦的殘片,不知是真是假。

  程心驚奇地發現還有一個賣古書的攤位,翻看幾本,對她來說那些書並不古老,所有的書也是在空中飄浮成一大團,許多書的書頁展開,在燈光中像撲動著白翅的鳥群……程心看到一個木盒飄過眼前,上面標明是雪茄,她剛拿住那個木盒,立刻有一個黑人男孩飄過來,信誓旦旦地向程心保證這是正宗的古代哈瓦那雪茄,已經保存了近兩百年,因為有些幹了可以便宜些,並打開盒子讓程心看,於是她買下了。

  曹彬特別帶著程心來到城市的邊緣,就是太空城的球壁。

  球壁上沒有任何建築物,也沒有土壤等內襯,處於城市剛建成時的毛坯狀態,在小範圍內看不出弧度,像一片廣闊平坦的廣場。

  建築密密麻麻地懸浮在上空,把斑斕的光影投射到「廣場」上。

  程心看到,內壁上布滿了塗鴉的畫作,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遠方。

  這些畫色彩濃烈,狂野奔放,想像汪洋恣意,在變幻的光影中像活了一樣,仿佛是從上方飄浮的城市沉澱下來的夢幻。

  曹彬沒有帶程心繼續深入城市,因為據他說市中心地帶的社會秩序很亂。

  城裡常常發生黑幫火併,前幾年的一次衝突竟擊穿球壁,造成了嚴重的大氣泄漏事故,後來,仿佛形成了某種不成文的約定,這些衝突只在城市中心區域發生。

  曹彬還告訴程心,聯邦政府投入了大量的財力在太平洋一號上建立社會福利,儘管在這裡居住的六百多萬人大部分沒有工作,但也能保證基本的生活。

  「如果黑暗森林打擊到來,這裡怎麼辦?」

  程心問。

  「只有毀滅,城市沒有推進器,就是有也不可能推進到陰影區與木星成並行運行狀態。

  看這些,」曹彬指指空中飄浮的大群建築,「如果城市加速,這一切會撞到球壁上,導致球壁破裂,那時城市就會像一個漏了底的袋子。

  如果打擊警報出現,只有把這裡的人緊急疏散到別的太空城中去。」

  在離開時,程心透過太空艇的舷窗感慨地看著懸浮的永夜之城。

  這是貧窮和流浪的城市,卻也擁有色彩萬千的生活,像一幅失重狀態下的《清明上河圖》。

  她知道,與上一個時代相比,掩體世界遠不是理想社會,向太陽系邊緣的大移民使得早已消失的一些社會形態又出現了,但這不是倒退而是螺旋形上升,是開拓新疆域必然出現的東西。

  從太平洋一號出來後,曹彬還帶程心看了幾座特異構型的太空城,其中距太平洋一號較近的是一座輪輻狀城市,就是程心六十多年前曾經到過的地球太空電梯終端站的放大版。

  程心對太空城未全部建造成輪輻狀一直不太理解,因為從工程學角度來看,輪輻狀是太空城最理想的構型,建造它的技術難度要遠低於整體外殼構型的太空城,建成後具有更高的強度和抗災能力,而且便於擴建。

  「世界感。」

  曹彬的回答很簡單。

  「什麼?」

  「就是身處一個世界的感覺。

  太空城必須擁有廣闊的內部空間,有開闊的視野,人在裡面才能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一個世界中。

  如果換成輪輻構型,那人們將生活在一圈或者幾圈大管子裡,雖然內表面積與整體外殼構型的太空城差不多,但裡面的人總感覺是在飛船上。」


  還有一些構型更為奇特的太空城,它們大多是工業或農業城市,沒有常住人口。

  比如一座叫資源一號的太空城,長度達到一百二十千米,直徑卻只有三千米,是一根細長的杆子,它並不是繞自己的長軸旋轉,而是以中點為軸心翻著筋斗。

  這座太空城內部是分層的,不同層域的重力差異極大,只有少數幾層適合居住,其餘部分都是適合不同重力的工業區。

  據曹彬說,在土星和天王星城市群落,兩個或幾個杆狀太空城可以自中部絞結在一起,形成十字形或星形的組合體。

  掩體工程最早建成的太空城群落是木星和土星群落,在較晚建設的天王星和海王星群落中,出現了一些新的太空城建設理念,其中最重要的是城市接口。

  在這兩個處於太陽系遙遠邊緣的群落中,每座太空城都帶有一個或多個標準接口,可以相互對接組合,組合後的城市居民的流動空間成倍擴大,有著更好的世界感,對社會經濟的發展具有重大意義。

  連通後的大氣和生態系統成為一個整體,運行狀態更為穩定。

  目前的城市對接方式一般為同軸對接,這樣對接後可以同軸旋轉,保持對接前的重力環境不變。

  也有平行對接或垂直對接的設想,這樣可以使組合後的城市空間在各個方向更為均衡,而不僅僅是同軸組合的縱向擴展,但由於組合體共同旋轉將使原有的重力環境發生重大改變,所以沒有進行過實際嘗試。

  目前,最大的城市組合體在海王星,八座太空城中的四個同軸組合為一體,形成一個長達兩百千米的組合城。

  在需要的時候,比如黑暗森林打擊警報出現時,組合體可以在短時間內分解,以增強各自的機動能力。

  人們都抱有一個希望——有一天能夠使每個城市群落中的所有太空城合為一體,形成四個整體世界。

  目前,在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背陽面,共有六十四座大型太空城,還有近百座中等和小型太空城以及大量空間站,在由它們構成的掩體世界中,生活著九億人。

  這幾乎是現存人類的全部,在黑暗森林打擊到來前,地球文明已經進入掩體。

  每座太空城的政治地位相當於一個國家,四個城市群落共同組成太陽系聯邦,原聯合國演變成聯邦政府。

  歷史上地球各大文明都曾出現過城邦時代,現在,城邦世界在太陽系的外圍再現了。

  地球已經成為一個人煙稀少的世界,只有不到五百萬人生活在那裡,那是些不願離開母星家園、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死神無所畏懼的人。

  掩體世界中也有許多膽大的人不斷地前往地球旅遊或度假,每次行程都是賭命的冒險之旅。

  隨著時間的推移,黑暗森林打擊日益臨近,人們也融入了掩體世界的生活,對母星的懷念在為生計的忙碌中漸漸淡漠。

  去地球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公眾也不再關注來自母親行星的信息,只知道大自然在重新占領那裡的一切,各個大陸都逐漸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

  人們也聽說留下的人都過得像國王一樣,每個人都住在寬闊的莊園裡,都有自己的森林和湖泊,但出家門必須帶槍,以防野獸的襲擊。

  整個地球世界目前只是太陽系聯邦中的一個普通城邦。

  程心和曹彬乘坐的太空艇現在已經航行在木星城市群落的最外側,在巨大陰暗的木星之畔,這個太空城群落顯得那麼渺小孤單,仿佛是一面高大山崖下的幾幢小屋,它們遠遠地透出柔和的燭光,雖然微弱,卻是這無邊的嚴寒和荒寂中僅有的溫暖棲所,是所有疲憊旅人的嚮往。

  這時,程心的腦海中竟冒出一首中學時代讀過的小詩,是中國民國時期一個早被遺忘的詩人寫的:

  太陽落下去了,

  山、樹、石、河,

  一切偉大的建築都埋在黑影里;

  人類很有趣地點了他們的小燈:

  喜悅他們所看見的;

  希望找著他們所要的。

  【掩體紀元11年,光速二號】

  程心和曹彬最後的目的地是星環城,那是一座中等太空城。

  中等太空城,是指內部面積在兩百平方千米以下、五十平方千米以上的太空城市,它們一般都混雜在大型太空城的群落中。

  但木星群落的兩座中等太空城,星環城和光速二號,卻孤零零地處於太空城群落的最外側,遠離群落主體,幾乎在木星的陰影保護區之外。


  在到達星環城前,太空艇經過了光速二號城。

  曹彬告訴程心,光速二號曾是一座科學城,是研究降低真空光速建立黑域的兩個基地之一,但現在它已經成為一座廢棄的空城。

  程心很感興趣,提出要看一看這座科學城,曹彬很勉強地指示太空艇轉向那個方向。

  「我們從外面看一看吧,最好不要進去。」

  曹彬說。

  「有危險嗎?」

  「有危險。」

  「同樣有危險的太平洋一號我們也進去了。」

  「這個不一樣,光速二號里沒有人,是座……鬼城,反正人們都這麼說。」

  隨著太空艇的接近,程心看到這座太空城確實是廢墟,它不自轉,外表殘破,有許多破洞和裂縫,有的地方蒙皮大塊地外翻,露出裡面的框架。

  看著在太空艇探照燈照耀下的這座巨大的廢墟,程心的心中有一種敬畏和恐懼,她覺得這廢墟像一頭擱淺的巨鯨,它躺在那裡年代久遠,只剩下乾裂的皮和骨骼,生命早已離它而去。

  程心覺得展現在自己面前的似乎是一座比雅典衛城更古老的遺址,隱藏著更多的秘密。

  太空艇慢慢靠近一道大裂縫,裂縫有幾個艇身寬,裡面的金屬框架也扭曲翹起,形成一個破口。

  太空艇的探照燈從裂縫照進去,程心看到了遠方的「地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太空艇駛入裂縫一小段後懸停,打開探照燈向各處掃射,程心看到各個方向的「地面」都是空的,不但沒有建築物,也沒有任何雜物,看不到曾經有人居住的痕跡,桁架結構的格子在「地面」上清晰可見。

  「它是個空殼嗎?」

  程心問。

  「不是。」

  曹彬看了程心幾秒鐘,好像在估計她的膽量,然後關閉了艇上的探照燈。

  程心最初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星光從對面的裂縫透進來,像透過破房子的房頂看夜空一樣。

  但程心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後,發現太空城廢墟內並非漆黑一片,而是閃著幽幽的藍光。

  程心身上一陣發冷,她強令自己鎮定下來尋找光源,發現藍光是從城內空間的中部發出的——那是一個發光點,亮亮滅滅,間隔沒有規律,像一隻隨意眨動的眼睛。

  廢墟的內部也隨著光點的明滅時隱時現,剛才空空蕩蕩的地面充滿了奇怪的影子,像暗夜裡被天邊閃電照亮的荒原。

  「那光是太空塵埃落入黑洞產生的。」

  曹彬指著光點的方向說,似乎為了減輕程心的恐懼。

  「那裡有一個黑洞嗎?」

  「是的,現在距我們……不到五千米吧。

  一個微型黑洞,史瓦西半徑只有二十納米,質量相當於木衛十三。」

  在這幽暗的藍光中,曹彬給程心講了光速二號和高Way的故事。

  對降低真空光速的研究幾乎與掩體工程同時開始。

  作為人類的第二條生存之路,國際社會為此投入了巨大的資源。

  掩體工程專門為此建立了一座大型太空城作為研究基地,這就是土星群落中的光速一號科學城。

  但六十年的大規模研究沒有取得任何突破,即使在基礎理論方面也沒什麼進展。

  在介質中降低光速並不是難事,早在公元2008年,就能夠在實驗室中把介質光速降低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每秒十七米,但這與降低真空光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

  前者只是通過介質原子對光子的吸收和再發射實現的,這中間光子的傳播速度仍是標準真空光速,對黑域計劃沒有意義。

  真空光速是宇宙基本常數之一,改變它就等於改變宇宙規律,所以,降低真空光速必須在物理學最基礎的領域有所突破,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六十年來,基礎研究真正的成果是環日加速器的誕生,而它的出現,直接導致了黑域計劃中最大規模的研究項目——黑洞項目的實施。

  科學家們一直試圖通過各種極端的物理手段對光速產生作用,曾經生成有史以來最強的人造電磁場。

  但對真空中的光產生作用,最好的選擇是引力場,不過在實驗室中產生局部強引力場極其困難,唯一可能的途徑是黑洞,而環日加速器能夠製造微型黑洞。


  黑洞項目的首席科學家是高Way,曹彬曾與其共事過幾年,他用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向程心描述此人:

  「這個人有很嚴重的自閉症,不,不是天才自我選擇的孤獨,就是一種精神缺陷。

  他極端孤僻,與任何人都沒有交流,也從沒有與異性交往過。

  只有在這個時代,他才能在事業上取得那樣的成功,不過人家也就是拿他當高智力電池使用而已。

  他深受這種缺陷的折磨,也一直在試圖改變,這一點上他與別的天才完全不同。

  好像是從廣播紀元8年開始,他一直從事降低光速的理論研究,很投入,以至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移情,他感覺光速就是自己的性格,只要能夠改變光速,也就能改變自己。

  「但真空光速確實是宇宙中最強硬的東西,降低光速的試驗研究就像是對光的不擇手段的酷刑。

  人們把各種極端的物理手段作用於光,打擊它,扭曲它,折斷它,肢解它,拉伸它,壓扁它,甚至消滅它,但最大的成果也不過是在真空傳播中改變了它的頻率,光的速度則紋絲不動,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

  幾十年下來,無論是搞理論的還是搞實驗的,都有些絕望了,有一個說法,如果真有造物主,他在創造宇宙時只焊死了一樣東西:光速。

  而對於高Way,這種絕望又深了一層,在我冬眠時他已經快五十歲了,還從未接近過女人,他感覺自己的命運就像真空光速一樣硬,於是顯得更加自閉和孤僻。

  「黑洞項目是在掩體紀元元年開始的,歷時十一年。

  其實,項目的規劃者們並沒有對此抱什麼希望,無論是理論計算還是天文觀測都表明,黑洞也不可能改變光速,這些宇宙中的魔鬼也只能用自己的引力場改變光線的路徑和頻率,對真空光速沒有絲毫影響。

  但要使黑域計劃的研究進行下去,就要有超高密度引力場的實驗環境,這只能藉助黑洞。

  還有一個理由:黑域本質上是一個大型低光速黑洞,對一個微型標準光速黑洞進行近距離研究,也許能得到什麼意外的啟示。

  「環日加速器可以在短時間內產生微型黑洞,但這樣小的黑洞會在短時間裡蒸發。

  為了得到穩定的黑洞,微型黑洞在加速器中產生後立刻被導出,並被注入木衛十三內部。

  「木衛十三是木星最小的一顆衛星,半徑只有八千米,只是一個大石塊。

  在產生黑洞之前,曾把這顆衛星從它的高軌道降低,並使它與城市群落一樣成為太陽衛星,與木星平行運行。

  與其他太空城不同的是,它位於木星與太陽的第二拉格朗日點,就是我們現在的位置,能與木星保持穩定距離,不需要位置維持。

  這是人類迄今為止在太空中推送的最大質量的物體。

  「微型黑洞被射入木衛十三,吸入物質後急劇擴大,與此同時,物質進入黑洞時產生的巨量輻射也迅速熔化周圍的岩石。

  很快,半徑八千米的整個木衛十三都被熔化了,這塊土豆形的巨石變成了一個發著紅光的岩漿球。

  這個岩漿球體積在慢慢縮小,亮度卻越來越高,最後在一團超強的閃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據觀測,除了最後被輻射驅散的一小部分物質外,木衛十三的大部分物質都被黑洞吸入。

  這個黑洞變得穩定了,它的史瓦西半徑,或者說視界半徑,由一個基本粒子大小增長到二十一納米。

  「然後,以黑洞為中心建造了一座太空城,這就是光速二號。

  黑洞懸浮在光速二號的中心,這完全是一座空城,處於與太空連通的真空狀態,不自轉,實際上就是一個容納黑洞的巨型容器。

  人員和設備都可以進入太空城對黑洞進行研究。

  「對黑洞的研究持續了多年,這是人類第一次在實驗室狀態下對黑洞樣品進行研究,取得了大量的成果,發展了理論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基礎理論。

  但這些成果對於降低真空光速都沒有幫助。

  「在黑洞樣品研究開始後的第六年,高Way遇難了。

  按照世界科學院的官方說法,他在研究工作出現的一次事故中『被吸入黑洞』。

  「其實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高Way『被』吸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黑洞之所以成為連光都能吸入的超級陷阱,並非因為它有巨大的引力總量(當然,由恆星坍縮而成的大型黑洞引力總量也是很大的),而是,具有超高的引力密度。


  從遠距離上看,它的引力總量其實與相同質量的普通物質相當。

  假如太陽坍縮成黑洞,地球和各大行星將仍然在原軌道上運行,不會被吸進去。

  只有在十分靠近黑洞的範圍內,它的引力才顯示出魔力。

  「在光速二號中,黑洞周圍有一張防護網,半徑是五千米,在研究工作中人員禁止進入網內。

  木衛十三的原半徑僅八千米,所以黑洞在這個距離上的引力值與以前站在木衛十三上差不多。

  這個引力是十分微小的,人在那裡的感覺與失重差不多,完全可以憑藉太空服上的推進器逃脫。

  所以,高Way不太可能是『被』吸入的。

  「在得到穩定的黑洞樣品後,高Way就對它著了迷。

  與光速搏鬥了這麼多年,不能撼動它絲毫,連這個接近三十萬的常數小數點後面的許多位都改變不了分毫,他充滿了焦躁和挫敗感。

  真空光速恆定是宇宙的基本規律之一,於是他對宇宙規律既怕又恨。

  可眼前有這麼一個東西,一個能把木衛十三壓縮到二十一納米的東西,在它的視界內部,在那個時空奇點裡,已知的宇宙規律失效。

  「高Way常常趴在防護網上,連續幾個小時盯著五千米遠處的黑洞看,看著它像現在這樣幽幽地閃亮。

  有時他聲稱黑洞在說話,他從閃光中看出了什麼信息。

  「沒有人看到高Way被吸入的過程,如果有錄像也從未公布。

  他是黑洞項目的主要物理學家之一,有打開防護網入口的口令。

  他肯定進去了,一直向黑洞飄過去,一直接近到黑洞引力使他無法返回的距離……他可能只是想近距離看看這個讓自己迷戀的東西,也可能是決定進入那個宇宙規律不起作用的奇點來逃避這一切。

  「以後的事情就很詭異了。

  高Way被吸入後,人們用遙控顯微鏡觀察黑洞,發現黑洞的事件視界,也就是那個半徑僅二十一納米的微小球面上,有一個人影,那就是正在通過視界的高Way。

  「根據廣義相對論,對於一個遙遠的觀察者來說,事件視界附近的時間急劇變慢,落向視界的高Way掉落過程本身也變慢至無限長。

  「但以高Way為參照系,他已經穿過了視界。

  「更離奇的是,那個人影各部分的比例是正常的,也許是由於黑洞很小,潮汐力並沒有作用到他身上。

  他被壓縮到如此微小,但那一處的空間曲率也極大,所以不止一名物理學家認為視界上的高Way身體結構並沒有遭到破壞,換句話說,現在他可能還活著。

  「於是,保險公司拒絕支付死亡保險金。

  雖然從高Way自己的參照系看,他通過了視界,應該已經死去;但保險合同是以我們這個現實世界為參照系制定的,在這個參照系中無法證明高Way已經死了。

  甚至理賠都不行,保險理賠必須等事故結束後才能進行,高Way仍在向黑洞墜落中,事故還沒有結束,永遠也不會結束。

  「這時有一個女人提出法庭訴訟,要求世界科學院立刻停止對該黑洞樣品的研究。

  到目前為止,遠距離觀察已經沒什麼可做的了,進一步的研究必然要對黑洞進行作用,比如讓實驗物體進入黑洞,這就要產生大量的輻射,還可能對視界附近的時空環境產生擾動,如果高Way還活著,這就可能危害到他的生命。

  這女人並沒有勝訴,但由於各方面的原因,對這個黑洞樣品的研究還是中止了,光速二號也完全荒廢,現在只能等待這個黑洞蒸發掉,據計算這還需要半個世紀。

  「不過現在我們知道,還是有一個女人愛上高Way了,可惜高Way一直不知道這事。

  後來那個女人還常到這裡來,用電波或中微子向黑洞發信息,甚至寫了一幅大標語蒙到防護網上表達愛意。

  不知道下落中的高Way能否看到,不過從他自己的參照系看,他已經穿過視界進入奇點……反正這事挺糾結的。」

  程心看著廢墟的黑暗深處那團幽幽藍光,她現在知道那裡可能有一個人,正在時間停滯的界面上永恆地墜落著。

  這樣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視角中他還活著,在他自己的世界他卻已經死了……有多少奇怪的命運,又有多少不可想像的人生……她這時也感覺黑洞的幽光似乎真的傳遞出某種信息,更像一個人在眨眼了。


  程心收回目光,感到心裡如這太空中的廢墟一樣空蕩蕩的,她輕輕地對曹彬說:「我們去星環城吧。」

  【掩體紀元11年,星環城】

  在接近星環城時,程心和曹彬的太空艇遇到了聯邦艦隊的封鎖線。

  有二十多艘恆星級戰艦分布在星環城周圍,對這座城市實施的包圍和封鎖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

  恆星級戰艦本來也都堪稱龐然大物,但與太空城相比就很小了,像飄浮在一艘巨輪周圍的小舢板;封鎖星環城的戰艦是太陽系聯邦艦隊的大部分力量了。

  當兩支三體艦隊消失在茫茫太空,三體世界與人類再無聯繫後,新的來自外星的威脅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出現。

  為抗擊三體侵略而誕生的艦隊國際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漸漸衰落,最後解體了。

  原屬艦隊國際的太陽系艦隊歸屬太陽系聯邦,這是第一次由統一的世界政府控制人類武裝力量的主體。

  現在,維持龐大的太空艦隊已沒有必要,艦隊的規模大大縮小。

  在掩體工程開始後,原有的一百多艘恆星級戰艦中的大部分都轉為民用,拆除了武器和生態循環系統,擔負著各個掩體行星間的工程運輸。

  僅有三十艘恆星級戰艦在服役。

  六十多年來,聯邦也沒有建造任何新的戰艦,因為大型戰艦成本高昂,兩三艘恆星級戰艦的投資就相當於一座大型太空城的基建費用;同時也不再需要新的戰艦了,聯邦艦隊的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建設太陽系預警系統上。

  太空艇接到封鎖線的命令停止前進,一艘軍方的巡邏艇向太空艇駛來,它體積很小,從遠處只能看到推進器減速發出的光亮,駛得很近才看清艇身。

  巡邏艇與太空艇對接時,程心看清了艇里坐著的幾名軍人。

  他們的軍裝與上一個時代相比變化很大,有復古傾向,太空特點減少了,帶著很明顯的陸戰風格。

  但兩艇對接後,過來的卻是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在失重狀態的移動中仍保持著優雅沉穩的風度,在只能坐兩人的狹小空間裡並不顯得侷促。

  「您好,我是布萊爾,聯邦總統特使,將與星環城市政府進行最後談判。

  本來可以從艦上與你們通話的,但我還是尊重公元世紀的習慣,親自來顯得更鄭重些。」

  程心看到政治家也變了,上一個時代的張揚和率真消失了,他們再次變得穩重節制和彬彬有禮。

  「本來,聯邦政府已經宣布對星環城全面封鎖,任何人員不得進出,但我們知道來的是程心博士,」特使對程心點點頭,「所以我們允許並協助您進入星環城,希望您運用自己的影響,勸說城市政府放棄他們偏執的違法行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

  我這也是在轉達聯邦總統的意願。」

  特使揮手打開一個信息窗口,太陽系聯邦總統出現在畫面上,他身後的辦公室中立著一排掩體世界各大城市的旗幟,沒有一面是程心熟悉的,國家和國旗一起消失了。

  總統是一個長相平凡的亞洲人,臉上帶著疲憊,他對程心點頭致意後說:「正如布萊爾特使所說,這是聯邦政府的意願。

  維德先生親口說過,最後的決定權在你。

  我們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對你寄予很大希望。

  很高興看到你還這麼年輕,但就這件事而言,你真的是太年輕了。」

  總統的影像消失後,特使對程心說:「我知道您已經對局勢有所了解,但還是想把情況再介紹一下,當然是從公正客觀的角度。」

  程心注意到,無論是特使還是總統,致意和談話都是只對自己,絲毫不理會曹彬的存在,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他的敵意。

  程心其實已經聽曹彬詳細講述過有關情況,現在聽特使的介紹,發現兩者相差並不大。

  在托馬斯·維德接管星環集團後,公司大規模參與掩體工程,在八年的時間裡規模擴大了十倍,成為世界經濟巨頭之一。

  但維德本人並非卓越的企業家,要論公司經營,他可能連艾AA都不如,這些發展都是由他重新創建的經營團隊實現的,他對公司的經營並沒有太多介入,也不感興趣;相反,公司利潤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從事光速飛船的事業了。

  掩體工程開始時,星環集團便著手建設星環城作為研究基地,之所以把城址選擇在木星保護範圍邊緣的第二拉格朗日點,是為了省去城市推進器和位置維持的消耗。


  星環城是聯邦政府管轄之外的唯一太空科學城。

  在星環城建設的中期,維德又開始了被稱為太陽系長城的環日加速器的建設。

  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星環集團在光速飛船的事業中主要從事基礎研究。

  與公元世紀不同,自威懾紀元以來,大公司普遍介入基礎科學研究,在新的經濟體系中,基礎研究能夠帶來巨大的利潤,所以,星環集團的行為也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但星環集團製造光速飛船的最終目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是在其從事的基礎研究中,聯邦政府抓不住法律上的把柄。

  但政府一直對星環集團存有戒心,曾對公司進行過多次調查。

  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的關係基本是融洽的,由於光速飛船和黑域計劃在基礎研究領域有很多的重疊,星環集團與世界科學院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世界科學院黑洞項目的黑洞樣品就是由星環集團的環日加速器生成的。

  但在六年前,星環集團突然宣布了研製曲率驅動飛船的計劃,把自己的目標公開化。

  這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以後,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便摩擦不斷。

  經過反覆談判,星環集團承諾,當曲率發動機進入實質性試驗階段時,試驗基地將移至距太陽五百個天文單位的外太空,以免發動機產生的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

  但聯邦政府則認為,研製光速飛船本身就是對聯邦憲法和法律的粗暴踐踏,光速飛船的出現帶來的危險並不僅僅是航跡,它可能使掩體世界剛剛安定下來的社會生活又出現動盪,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聯邦政府通過決議,由政府接管星環科學城和環日加速器,全面停止星環集團與曲率驅動有關的理論研究和技術開發,並對星環集團今後的活動進行嚴格監督。

  在這種情況下,星環集團宣布:星環城脫離太陽系聯邦獨立,不再受聯邦法律制約。

  於是,太陽系聯邦政府與星環集團間的衝突升級。

  對於星環城的獨立聲明,國際社會不以為然,認為它自不量力。

  其實,在掩體紀元開始後,太空城市與聯邦政府之間因各種原因導致的摩擦常常發生。

  在遙遠的海王星和天王星群落,先後有過兩座大型太空城——非洲二號和印度洋一號——宣布過獨立,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聯邦艦隊雖然與上個時代相比規模大大減小,但對於太空城仍占有絕對優勢。

  按照聯邦法律,城市不得擁有太空武裝力量,只能建立有限的國民警衛隊,完全不具備太空作戰能力。

  掩體世界的經濟高度一體化,任何一座太空城市都不可能承受兩個月以上的封鎖。

  「在這一點上我也無法理解維德。」

  曹彬說,「他本是一個高瞻遠矚之人,每一步都深思熟慮,怎麼竟貿然宣布獨立?

  這種做法近乎弱智,這不是給聯邦強行接管星環城提供口實嗎?」

  這時,太空艇正在駛向星環城,特使已經離開,艇上只有程心和曹彬兩人。

  前方的太空中出現一個環形的構造物,曹彬指令太空艇駛近它並減速。

  那個圓環光潔的金屬表面把星光拉長成一道道光紋,也反映著太空艇變形的映像,讓人不由得想起「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在四維空間中見到的「魔戒」。

  太空艇懸停在環的旁邊,程心目測了一下,環的直徑大約兩百米,環箍約五十米粗。

  「這就是環日加速器。」

  曹彬說,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敬畏。

  「這么小?」

  「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

  這只是環日加速器的一個加速線圈,這種線圈有三千二百個,間距約一百五十萬千米,在木星軌道上環繞太陽一圈。

  被加速的粒子可不是在這個環里運行,而是從環中間穿過,被線圈產生的力場加速,飛向下一個線圈再被加速……可以這樣繞太陽一圈或幾圈。」

  程心想了幾秒鐘後,突然恍然大悟。

  之前程心聽曹彬多次提到過環日加速器,在她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圈管道,它的長度肯定是驚人的,但要成為環繞太陽的長城,即使在水星軌道之內也令人難以置信,那是另一個上帝工程了。


  現在,程心突然悟出了一件事:在地球陸地上的加速器管道是為了讓粒子在真空中運行,而在真空的太空中,粒子加速器是不需要管道的!被加速的粒子可以在太空中飛行,從一個加速線圈飛向另一個。

  程心不由得轉頭看線圈對著的另一個方向。

  「下一個線圈在一百五十萬千米之外,相當於地球到月球距離的四五倍,看不到的。」

  曹彬說,「這是真正的超級加速器,能把粒子加速到宇宙大爆炸時的創世能量。

  粒子的加速軌道附近是嚴禁航行的,但幾年前,一艘迷航的運輸飛船誤入加速軌道,被已經加速的粒子束擊中,超高能粒子擊中飛船後產生高能次級簇射,使飛船和它裝載的上百萬噸礦石瞬間氣化。」

  曹彬還告訴程心,環日加速器的總設計師是畢雲峰。

  在這六十多年中,他為這個工程工作了三十五年,其餘時間冬眠,去年剛剛甦醒,歲數比曹彬要老許多。

  「但這老傢伙是很幸運的,一個在公元世紀的地球上造加速器的人,三個世紀後又造了一個環繞太陽的加速器,人生如此,也是很成功了。

  不過這老頭很偏激,狂熱地支持星環城獨立。」

  反對光速飛船的力量主要來自公眾和政界,而支持者則大部分來自科學界。

  星環城成為嚮往光速宇宙飛行的科學家心中的聖地,吸引了大批優秀的學者,即使聯邦體制內的科學家,明里暗裡也與星環集團有著大量的合作,這使得星環集團在基礎研究的許多領域處於領先地位。

  太空艇離開線圈繼續飛行,星環城已經近在眼前。

  這座太空城採用少見的輪輻形結構,城市像一個在太空中旋轉的大輪子。

  這種構型結構強度高,但內部空間不夠開闊,缺少「世界感」。

  有評論說,星環城不需要世界感,對於這裡的人來說,他們的世界是整個星空。

  太空艇從巨輪的軸心進入,要通過一條長達八千米的輻條才能進入城市,這是輪輻構型的太空城最不方便的地方。

  程心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在地球的太空電梯終端站的經歷,想起了那個像舊火車站一樣的終端大廳。

  但這裡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星環城的規模是終端站的十多倍,內部很寬闊,也沒有那種陳舊感。

  在輻條通道中的升降梯上,重力漸漸出現,當達到1個G時,他們進入了城市。

  這座太空科學城由三部分構成:星環科學院、星環工程院和環日加速器控制中心。

  城市實際上是一條長達三十多千米的環形大隧道,確實沒有整體中空構型的太空城那種廣闊的空間感,但也並不覺得狹窄。

  城市裡看不到機動車,人們都騎著自行車出行,路邊停放著許多自行車供人們取用。

  但是,前來接程心和曹彬的是一輛很小的敞篷機動車。

  由於大環中的重力只有一個方向,所以城市只能建在環的一側,另一側則成為天空,投射著藍天白雲的全息影像,這多少彌補了一些「世界感」的不足。

  有一群鳥鳴叫著飛過,程心注意到它們不是影像,是真的。

  在這裡,程心感覺到一種在其他太空城中沒有的舒適感。

  這裡的植被很豐富,到處是樹木和草坪,建築都不高。

  科學院的建築都是白色的,工程院是藍色的,但風格各異,這些精緻的小樓半掩在綠樹叢中,使她有一種回到大學校園的感覺。

  程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地方,像是古代雅典一個神廟的廢墟,在一個石塊築成的平台上,有幾根斷裂後長短不一的古希臘風格的大石柱,石柱上爬滿了青藤,石柱中間有一座噴泉,在陽光下嘩嘩地噴出清亮的水柱。

  有幾個衣著休閒的男女或靠在石柱上,或躺在噴泉旁邊的草坪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似乎忘記了這座城市處於聯邦艦隊的包圍中。

  在廢墟旁邊的草坪中,有幾座雕塑,程心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個吸引住了,那是一把長劍,被一隻套著盔甲的手握著,正從水中撈起一個星星組成的環,水不停地從星環上滴下去。

  程心的記憶深處對這個形象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在車上一直注視著那座雕塑消失。

  車在一幢藍色的建築旁停下,這是一個實驗室,標有「工程院基礎技術021」的字樣。


  就在實驗室門前的草坪上,程心見到了維德和畢雲峰。

  維德自接管星環集團後從未冬眠,現在已經一百一十歲,他的頭髮和鬍鬚仍剃得很短,全都是雪白的了。

  他不拄拐杖,步伐穩健,但背有些駝,一隻袖管仍然空著。

  在與他目光相對的一剎那,程心明白這人仍然沒有被時光擊敗,他身上核心的東西沒有被時間奪走,反而更凸顯了,就像冰雪消融後露出的岩石。

  畢雲峰的年齡應該比維德小許多,但看上去更老些,他看到程心時很興奮,似乎急著對她展示什麼。

  「你好,小女孩兒,我說過這時你仍年輕,我的歲數已經是你的三倍了。」

  維德說,他對程心露出的微笑仍然遠不能令她感到溫暖,但已沒有那種冰水似的寒意了。

  面對兩個老者,程心感慨萬千。

  他們為了共同的理想奮鬥了六十多年,現在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而她自己,從威懾紀元第一次甦醒後似乎歷盡滄桑,可是在非冬眠狀態下竟然只過了四年!她現在是三十三歲,在這個平均壽命達一百五十歲的時代還是少女的年齡。

  程心向兩人致以問候,然後大家都沒再說話。

  維德領著程心走進實驗室,畢雲峰和曹彬跟在後面。

  他們進入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個很封閉的地方,沒有窗戶,嗅著空氣中那股熟悉的靜電味道,程心知道這裡是智子屏蔽室。

  六十多年過去了,人們仍不能確定智子是否離開了太陽系,也許永遠都不能確定。

  大廳中不久前一定布滿了儀器設備,但現在,所有的實驗設備都混亂地堆在牆邊,顯然是匆忙移開的,以便空出中央的場地。

  在大廳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台機器。

  周圍的擁擠混亂和中央的空曠顯示著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感,就像一群尋寶的人,突然挖出了寶藏,於是把工具胡亂地扔到周圍,把寶藏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央的空地上。

  那台機器十分複雜,在程心眼中,它很像一台公元世紀托卡馬克裝置的縮小版,主體是一個密封半球,複雜得讓人目眩的大量裝置圍繞著半球,球面上插有許多粗細不等的管狀物,都正對著看不見的球心,使機器的主體看上去像半個布滿了過多觸角的水雷;這像是把某種能量集中到球心。

  切過半球的是一個黑色的金屬平台,這就是機器的頂部。

  與下方的複雜相比,平台上的布置十分簡潔,像一張空桌面,中央只有一個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子的直徑與金屬板下面的複雜半球一樣,兩者隔著平台構成一個完整的球體,顯示著透明與密閉、簡潔與複雜的鮮明對比。

  透明罩的中央又有一個小小的金屬平台,面積只有幾厘米見方,煙盒大小,表面光潔銀亮。

  這個被扣在透明罩中的小平台像一個無比精緻的微型舞台,隱藏在下面的龐大複雜的樂隊要為它伴奏,讓人不由得想像在那上面上演的將是什麼。

  「我們讓你的一部分經歷這偉大的時刻。」

  維德說,他走近程心,向她的頭部伸出手,手上握著一把小剪刀。

  程心渾身緊張起來,但沒有躲避。

  維德輕輕撩起她的一根頭髮,用剪刀從末梢剪下短短的一小截,用兩根手指捏著看了看,好像嫌長,又剪了一半,剩下的一截只有兩三毫米,幾乎看不見了。

  維德捏著那截頭髮走向機器,畢雲峰掀起透明罩,維德輕輕地把頭髮放到那個光潔的小平台上。

  一百多歲的維德只用一隻手做著這些事,十分精確,手一點都不抖。

  「過來,仔細看著它。」

  維德指著小平台對程心說。

  程心把眼睛湊近透明罩看著小平台,能看到她的那一小截頭髮靜靜地放在光潔的小平面上,還能看到平台中央有一條紅線,把小平面分成相等的兩個部分,頭髮在紅線的一側。

  維德向畢雲峰示意了一下,後者在空中打開一個控制窗口,啟動了機器。

  程心低頭看了一下,發現機器上的幾根管道發出紅熾的光,讓她想起曾看到過的三體飛船中的景象,但並沒有感到熱量溢出,只聽到一陣低沉的嗡嗡聲。

  她立刻又把目光轉回到小平台上,感覺似乎有一個無形的擾動從平台上擴散開來,像輕風般拂過她的面頰,但這也許只是幻覺。


  她看到頭髮移到了線的另一側,但沒看到移動的過程。

  一聲蜂鳴,機器停止了。

  「你看到了什麼?」

  維德問。

  「你們用了半個世紀的時間,讓一截三毫米的頭髮移動了兩厘米。」

  程心回答。

  「是空間曲率驅動使它移動的。」

  維德說。

  「如果用同樣的方法把這截頭髮持續加速,在十米左右的距離上它就能達到光速,當然我們現在做不到,也不敢在這裡做,那樣的話,這一小截達到光速的頭髮能夠摧毀星環城。」

  畢雲峰說。

  程心沉思地看著那截被空間張力拉動了兩厘米的頭髮,「就是說,你們發明了火藥,製造出爆竹,但最終目標是製造航天火箭——這中間可有一千年的間隔。」

  「你說得不準確。

  我們是有了質能轉換方程,又發現了放射性原理,最終目標是製造原子彈,這中間只間隔幾十年。」

  畢雲峰說。

  「在五十年內我們就能夠造出曲率驅動的光速飛船,這就要進行大量的技術層面的研製試驗工作,所以我們和聯邦政府攤牌,以取得能夠進行這些工作的環境。」

  「可是照你們現在的做法,應該是什麼都得不到的。」

  「這就要看你的決定了。」

  維德說,「你肯定以為在外面那支艦隊面前,我們的力量不堪一擊。

  然而不是這樣。」

  他對門口一揮手,「你們進來。」

  一群全副武裝的人從外面列隊進入,很快把大廳擠滿。

  大約有四五十人,都是年輕男性,全部身穿黑色的太空迷彩服,讓這裡一下子暗了許多——這是軍用的輕便太空服,看上去與普通軍裝沒有太大的區別,但裝配上頭盔和生命維持背包後就能進入太空。

  讓程心吃驚的是這些人帶的武器,全是步槍,公元世紀的步槍,可能是新製造的,但肯定是古代結構的槍枝,有手動的槍栓和扳機,看得出是全機械的東西。

  這些人佩帶的子彈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們每人都交叉背著兩條子彈鏈,上面插滿了黃澄澄的子彈。

  這些人出現在這裡,就如同在公元世紀看到一群手持弓箭大刀的人一樣。

  但這並不等於說這群戰士在視覺上沒有威懾力,讓程心感到時光倒流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古代武器,還有他們的樣子。

  他們表現出一種經過訓練的整體性,不僅在服裝和裝備上,還有精神狀態的一致。

  這些戰士身體強壯,強勁的肌肉在薄薄的太空服下鼓起,他們都有線條剛勁的臉龐,目光和表情都很相似,透出金屬般的冷酷和視生命如草芥的漠然。

  「這是城市自衛隊。」

  維德對著武裝的人群揮了一下手,「是我們保衛星環城和光速飛船理想的全部力量,幾乎是全部了,外面還有一些人,還會有更多的人加入,但總人數不會超過一百。

  至於他們的裝備……」維德從一名戰士身上拿下步槍,嘩啦一聲拉動槍栓,「你沒看錯,古代武器,用現代材料製造,子彈的發射藥也不是火藥,比真正的古代步槍射程要遠一些,精度要高一些。

  在太空中,這些槍可以在兩千千米外擊中一艘大型戰艦,但也僅此而已,很原始的玩意兒。

  你一定覺得這很可笑,我也有這種感覺,除了一點——」他把槍還給那名戰士,又從他胸前的彈鏈上抽出一發子彈,「我說過,基本上是古代的子彈,但彈頭是新的,對現在而言也是未來的技術。

  這個彈頭是一個超導容器,內部高度真空,用磁場把一粒小球懸浮在正中,避免它與外殼接觸,這粒小球是反物質。」

  畢雲峰帶著明顯的自豪說:「環日加速器不僅僅用來做基礎研究實驗,它還用來製造反物質。

  特別是最近四年,它一直在全功率運行製造反物質,現在,我們擁有一萬五千發這樣的子彈。」

  這時,維德手中那顆看似原始的子彈讓程心渾身發冷。

  她首先擔心的是那個小小的超導容器中的約束磁場是否穩定可靠,稍有偏差,反物質小球接觸外殼,整個星環城就會在湮滅的閃光中徹底毀滅。


  她又看看戰士們胸前那一條條金黃色的彈鏈,那是死神的鏈條,僅一條彈鏈上的子彈就可以摧毀整個掩體世界。

  維德接著說:「我們不用從太空出擊,只等艦隊靠近,從城市射擊就可以。

  對這二十多艘戰艦,我們可以向每一艘戰艦發射幾十發甚至上百發子彈,只要有一發命中就可以摧毀它。

  作戰方式雖然很原始,但很靈活,一個人一支槍就是一個能夠威脅戰艦的作戰單位。

  另外,我們還有人帶著手槍潛入了其他太空城。」

  他說著,把子彈插回戰士的彈鏈上,「我們不希望有戰爭。

  在最後談判時,我們會向聯邦特使展示我們的武器,並向他誠實地介紹我們的作戰方式,希望聯邦政府能夠權衡戰爭的代價,放棄對星環城的威脅。

  我們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在距太陽系幾百個天文單位的遠方建一個曲率發動機試驗基地而已。」

  「可如果真的爆發戰爭,我們有勝利的把握嗎?」

  曹彬問,他一直沒有說話,顯然與畢雲峰不同,他並不贊成戰爭的選擇。

  「沒有。」

  維德平靜地回答,「但他們也沒有,我們只能試一下了。」

  在看到維德手中的反物質子彈時,程心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對聯邦艦隊並不是太擔心,相信他們有辦法防禦這種攻擊;現在,她的大部分思想集中在一件事上,維德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在她的腦海中反覆迴蕩:我們還有人帶著手槍潛入了其他太空城。

  如果戰爭爆發,那些潛入掩體世界其他太空城的游擊隊員,用裝有反物質子彈的手槍向地面隨意開一槍,正反物質湮滅的爆炸將瞬間撕裂城市薄薄的外殼,燒焦內部的一切,然後,旋轉中的城市將在太空中解體為碎片,上千萬人將死亡。

  太空城像雞蛋一樣脆弱。

  維德沒有明確說過要攻擊太空城,但不等於他不會這樣做。

  程心的眼前浮現出一百多年前他用槍對準自己時的畫面,那幕景象像被烙鐵烙在她心中,她不知道一個男人要冷酷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出那樣的選擇。

  這個人精神的核心,就是極端理智帶來的極端冷酷和瘋狂,她似乎又看到了三個多世紀前更年輕時的維德,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即使維德真的不想攻擊太空城,別人呢?

  像是要證實程心的憂慮,一名城市自衛隊的戰士說話了:

  「程心博士,請你相信,我們會戰鬥到底的。」

  另一名戰士接下他的話:「這不是為你而戰,不是為維德先生而戰,也不是為這座城市而戰。」

  他一手指著上方,眼中噴出火焰,「知道他們要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嗎?

  不是城市和光速飛船,是太陽系外的整個宇宙!是宇宙中億萬個美妙的世界!他們不讓我們到那些世界去,他們把我們和我們的子孫關在這個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名叫太陽系的監獄裡!我們是在為自由而戰!為成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戰!我們與古代那些為自由而戰的人沒什麼區別,我們會戰鬥到底!我這是代表自衛隊所有人說話。」

  在一片陰鬱冰冷的目光中,戰士們紛紛對程心點頭。

  在以後的歲月里,程心會無數次想起這名戰士的話,但現在,他的話沒有打動她。

  她感到天昏地暗,陷入深深的恐懼中。

  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三十多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懷抱嬰兒的感覺,現在,她感到自己懷抱著的嬰兒面對一群惡狼,只想儘自己的力量保護懷中的孩子。

  「你的諾言還有效嗎?」

  她問維德。

  維德對她點點頭,「當然,要不為什麼叫你來?」

  「那好,立刻停止戰爭準備,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質子彈交給聯邦政府,特別是你們那些潛入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這樣做!」

  所有戰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心身上,像要把她燒毀一樣。

  力量對比太懸殊了,她面對著一群冷酷的戰爭機器,每人身上都背著上百顆氫彈,這些力量在一個強有力的狂人統率下,凝結成一個能夠碾碎一切的黑色巨輪;而她,只是一個弱小的女子,正如維德所說,是這個時代里的一個小女孩,在這滾滾向前的巨輪前,她只是一株小草,不可能擋住什麼,但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但事情與她想像的不同,巨輪似乎在小草前停止了滾動,戰士們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漸漸移開,轉移到維德身上。

  那令她窒息的壓迫感也一點點減輕,但她仍然難以呼吸。

  維德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盯著透明罩中那個放著程心頭髮的曲率驅動平台。

  那就像一座神聖的祭壇,程心可以想像,維德曾經把這些戰士集合在這座祭壇周圍,做出戰爭的決定。

  「再考慮一下吧。」

  維德說。

  「不需要考慮。」

  程心的聲音異常決絕,「我再說一遍最後的決定:停止抵抗,交出星環城中的所有反物質。」

  維德抬頭看著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種罕見的無助和乞求,他一字一頓地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我選擇人性。」

  程心說,環視所有人,「我想你們也是。」

  維德揮手制止了想對程心說什麼的畢雲峰。

  他的目光黯淡下來,有什麼東西熄滅了,永遠熄滅了,歲月崩塌下來,壓在他身上,他顯得疲憊無力。

  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扶著金屬平台,吃力地在別人剛搬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後慢慢抬起手,指指面前的平台,低垂著目光。

  「把你們的子彈都集中到這裡,所有的。」

  開始沒有人動,但程心明顯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軟下來,黑色的力量正在消解。

  戰士們的目光從維德身上移開,散漫開來,不再集中到任何方向。

  終於有人走過來,把兩條子彈鏈放到平台上,雖然他放得很輕,但子彈和平台之間的金屬撞擊聲還是讓程心戰慄了一下。

  彈鏈靜靜地躺在平台上,像兩條金黃色的蛇。

  接著第二個人走過來放下彈鏈,然後是更多的人,平台上很快堆起了黃燦燦的一堆。

  所有子彈都集中到平台上後,彈鏈放下時發出的下雨一般的嘩嘩聲消失了,寂靜又籠罩了一切。

  「命令掩體世界中所有的星環武裝力量,放下武器,向聯邦政府投降。

  市政府配合艦隊接管城市,不要有任何過激行動。」

  維德說。

  「是。」

  人群中有人回答,沒有了彈鏈,這群身穿黑色太空服的人顯得更暗了。

  維德揮揮手讓自衛隊離開,他們無聲地走出去,大廳中像烏雲消散般亮起來。

  維德吃力地起身,繞過高高堆起的反物質子彈鏈,慢慢掀開了透明罩,對著光潔的曲率驅動平台輕輕吹了一口氣,程心的頭髮被吹走了,他蓋上罩後抬頭對程心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諾言。」

  星環城事件結束後,聯邦政府並沒有立刻公布反物質武器的事。

  國際社會認為此事的結局在預料之中,並沒有太大的反響。

  作為環日加速器的建造者,星環集團在國際社會擁有很高聲譽,公眾輿論對星環集團持寬容態度,認為沒有必要追究任何人的法律責任,應儘快恢復星環城的自治。

  今後,只要保證不再從事與曲率驅動飛船有關的任何研究和技術開發,並把公司的活動置於聯邦政府的嚴密監督之下,星環集團就可以繼續開展自己的事業。

  但一周後,聯邦艦隊參謀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繳獲的反物質子彈。

  當那堆金黃色的死神出現在人們眼前時,舉世震驚。

  星環集團被宣布為非法,聯邦政府沒收其全部資產,完全接管環日加速器,聯邦太空軍宣布對星環城長期占領,並解散星環科學家院和工程院。

  包括維德在內的星環集團上層和城市自衛隊的三百多人被逮捕。

  在隨後進行的太陽系聯邦法庭審判中,托馬斯·維德以反人類罪、戰爭罪和違反曲率驅動技術禁止法罪被判處死刑。

  在太陽系聯邦的首都地球一號太空城,在聯邦最高法院附近一間純白色的羈押室內,程心見到了維德。

  隔著一面透明屏,他們相視無語。

  程心看到,這個一百一十歲的人很平靜,像一潭乾涸前的靜水,再也不泛起一絲波紋。


  程心從透明屏的小窗中遞給維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號太空城中那個飄浮的集市買的。

  維德接過小木盒後,打開取出了裡面十支雪茄中的三支,然後把木盒還給程心。

  「多的用不著了。」

  他說。

  「給我講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業,你的生活,我可以對後人講。」

  程心說。

  維德緩緩地搖搖頭,「無數死了的人中的一個而已,沒什麼可說的。」

  程心知道,隔開他們的除了這面透明屏,還有人世間最深的、已經永遠不可能跨越的溝壑。

  「那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程心最後問出了這句話,讓自己吃驚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謝謝你的雪茄。」

  過了好一會兒,程心才意識到這就是維德要對她說的話,最後的、全部的話。

  他們在寂靜中坐著,誰也沒看對方,時間仿佛也變成了一潭死水,淹沒了他們。

  直到太空城位置維持的震動使程心回到現實,她才緩緩起身,低聲與維德告別。

  一出羈押室的門,程心就從木盒中拿出一支雪茄,向看守借了打火機,抽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口煙。

  奇怪的是她沒有咳嗽,看著白色的煙霧在首都的太陽前裊裊升起,像三個世紀的歲月一樣在她的淚眼中消散。

  三天後,在一道強雷射中,托馬斯·維德在萬分之一秒內被氣化。

  程心到亞洲一號的冬眠中心喚醒了冬眠中的艾AA,兩人回到了地球。

  她們是乘「星環」號飛船回去的。

  在星環集團被充公後,聯邦政府向程心返還了公司龐大資產中的一小部分,大約相當於維德接管時星環集團的資產總額,仍是相當巨大的一筆財富,但與已經消失的星環集團無法相提並論。

  被返還的還有「星環」號飛船,這已經是該型號飛船的第三代,是一艘能夠乘坐兩至三人的小型恆星際飛船,裡面的生態系統十分舒適精緻,像一個優美的小花園。

  程心和AA在地球人煙稀少的各個大陸上遊蕩,她們乘飛車飛過一望無際的森林,騎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沒有人煙的海灘。

  大部分城市已經被森林和藤蔓覆蓋,許多城市只留下一塊小鎮大小的居住區。

  這時,地球的人口數量相當於新石器時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時間越長,越感覺到整個人類文明史像是一場大夢。

  她們還去了澳大利亞。

  那個大陸上只在坎培拉還有人居住,並殘存著一個小鎮大小的政府,仍自稱為澳大利亞聯邦。

  當年智子宣布滅絕計劃的議會大廈的大門已經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多米高的旗杆上。

  從政府的檔案中她們查到了弗雷斯的記錄,老人活了一百五十多歲,但終於被時間所擊敗,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們又來到默斯肯島。

  老傑森建的燈塔還在,但早已不能發光,這一帶也成了無人區。

  在島上她們又聽到了大旋渦的聲音,但放眼望去,只看到夕陽中空蕩蕩的海面。

  她們的未來也是空蕩蕩的。

  AA說:「我們去打擊後的時代吧,太陽消失後的時代,只有那時才有安穩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擊後的時代,倒不是為了安穩的生活,而是由於她制止了毀滅性的戰爭,又將受到萬眾的崇拜,這使得她不可能在這個時代生活下去。

  她也想親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擊後繼續生存和繁榮,那是讓她的心靈得以安寧的唯一希望。

  她想像著在那太陽變成的星雲中的生活,那裡能找到真正的寧靜,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後港灣。

  她畢竟才三十三歲。

  程心和AA乘「星環」號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亞洲一號太空城中進入冬眠,預定的時間是兩百年,但在合同中註明:這期間如果黑暗森林打擊降臨,她們將隨時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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