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懾紀元12年,「青銅世紀」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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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威懾紀元12年,「青銅世紀」號2

  程心出院的這一天,AA說智子想見她。

  程心已經知道,現在,智子這個詞並不是指那些來自三體世界的強大詭異的智能化微觀粒子,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這女人是個機器人,由人類最先進的和仿生技術製造,卻由以前被稱為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

  這個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體世界在地球的大使,與以前智子的低維展開相比,她的出現使得兩個世界的交流變得更加自然和順暢。

  智子住在位於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上,從飛行車上遠遠看去,那巨樹的葉子很稀疏,仿佛正處於深秋的凋零之中。

  智子的住所位於最頂端的樹枝上,那根樹枝只有一片葉子,那是一幢雅致的竹木結構的小別墅,在一團白雲中時隱時現。

  現在是無雲的晴天,那團白雲顯然是別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長長的樹枝走到盡頭,路面都是由圓潤的石子鋪成,兩旁是翠綠的草坪。

  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懸空的別墅,智子在別墅門口迎接她們。

  她身材纖小,穿著華美的日本和服,整個人像是被一團花簇擁著。

  當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時,花叢黯然失色,程心很難想像有這樣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讓這美麗具有生機的,是控制她的靈魂。

  她淺淺一笑,如微風吹皺一汪春水,水中的陽光細碎輕柔地蕩漾開來。

  智子對她們緩緩鞠躬,程心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個漢字:柔——外形和內涵都像。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

  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

  智子再次鞠躬說,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輕細柔軟,剛剛能聽清,但似乎有一種魔力,仿佛她說話時別的聲音都停下來,為她的細語讓路。

  兩人跟著智子走進庭院,她的圓髮髻上插著的一朵小白花在她們前面微微顫動著,她也不時回頭對她們微笑。

  這時,程心已經忘記眼前是一個外星侵略者,忘記在四光年外控制著她的那個強大的異世界,眼前只是一個美麗柔順的女人。

  特別之處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濃了,像一滴濃縮的顏料,如果把她扔到一個大湖中溶化開來,那整個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兩側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霧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層,懸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

  走過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橋,智子退到一邊鞠躬把兩人讓進客廳。

  客廳是純東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塊的鏤空,使這裡像一個大亭子。

  外面只有藍天白雲,雲都是從近處湧出,飄得很快。

  牆上掛著一幅不大的浮世繪和一個繪著國畫風景的扇面,裝飾簡約典雅,恰到好處。

  智子請程心和AA在柔軟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後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可得有耐心,這茶可能兩小時後才喝得上。」

  AA在程心耳邊低聲說。

  智子從和服中拿出一塊潔白的帕巾,開始輕輕擦拭已經極其潔淨的茶具,先是細細地擦一個精緻的有著長長細柄的竹製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白瓷和黃銅小碗,用竹杓把一隻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緻的銅爐上燒著,然後從一隻小白瓷罐中把細細的綠色茶末倒進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這一切都做得極慢,有些程序還反覆做,僅擦茶具一項就用了近二十分鐘,對智子來說,這些動作的功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的儀式感。

  但程心並沒有感到厭倦,智子那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催眠作用,令她著迷。

  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從外面的空中吹來,智子的玉臂仿佛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微風吹拂著飄蕩,她的纖纖玉手所撫弄的也仿佛不是茶具,而是某種更為柔軟的東西,像輕紗,像白雲,像……時間,是的,她在輕撫時間,時間在她的手中變得柔軟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層薄霧般緩慢。

  這是另一個時間,在這個時間中,血與火的歷史消失了,塵世也退到不存在的遠方,只有白雲、竹林和茶香,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茶終於煮好了,又經過一系列紛繁的儀式後,終於遞到程心和AA手上。


  程心嘗了一口那碧綠的茶汁,一陣苦香沁入心脾,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澈透明了。

  「我們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們的世界也很脆弱,我們女人可要愛護這一切啊。」

  智子輕言慢語地說,然後深深鞠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對於這話中的深意,以及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來的一次聚會,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現實。

  與智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有六個公元人來見程心,他們都是第二任執劍者的候選人,均為男性,年齡在三十四至六十八歲之間。

  與威懾紀元之初相比,這個年代從冬眠中甦醒的公元人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但仍形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

  對於他們來說,融入現代社會要比在危機紀元後期甦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難。

  公元人階層中的男性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漸漸女性化,以適應這個女性化社會,但程心眼前的這六個男人都沒有這麼做,他們都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

  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見到這些人,一定會有一種舒適感,但現在她卻感到壓抑。

  這些男人的眼中沒有陽光,很深的城府使他們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

  程心感到自己面對著一堵由六塊冰冷的岩石構築的城牆,城牆顯露著歲月磨礪的堅硬和粗糙,沉重中透著寒氣,後面暗藏殺機。

  程心首先對那位向警方報警的候選人表示感謝。

  她是真誠的,不管怎樣,他救了她的命。

  那個面容冷峻的四十八歲男人叫畢雲峰,曾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設計師之一。

  同程心一樣,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來的聯絡員,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鎖解除後加速器能夠重新啟用,但那個時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沒能保留到威懾紀元。

  「但願我沒有犯錯誤。」

  畢雲峰說,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無論程心還是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

  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

  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

  危機開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

  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為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遊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為有可能成功?」

  程心問。

  從智子那裡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

  伊萬·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歷非凡。

  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將,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

  程心笑著問。

  「不是一點沒有。

  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裡,PIA曾對三體世界採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於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重視。

  它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

  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眾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於此,聽我解釋。」

  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為他甦醒時身份資料都丟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信息,連隨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

  但他神秘的身世卻也為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為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

  「在公眾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

  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於讓自己不害怕的。


  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為你是女人,更因為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

  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只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

  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幾乎不為她所覺察地交換著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

  身處他們中間,程心仿佛置身於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適合成為執劍人。」

  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

  「你沒有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歷有限,還沒有正確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

  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才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歷。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裡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公元男人幹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著魔。」

  「該不會讓你也著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像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態!」

  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

  程心說。

  維德確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隱藏得並不深。

  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複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像的。

  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隱藏著什麼?

  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

  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一周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恆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

  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眾視為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將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

  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著強烈的不信任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藉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挾,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國總部又遷回了舊址。

  程心對這裡並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復如初。

  站在這裡,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個動盪的夜晚,面壁計劃公布,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群,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髮,救護車閃著紅燈嗚咽著遠去……那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背對著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著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只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蹤。

  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著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但現在,她活著,面對著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標語影像在人群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


  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著她甜甜地笑著。

  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濕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著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脆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

  年輕母親對人群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群發出應和的歡呼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嚇哭了,她趕緊抱緊他。

  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別的選擇嗎?

  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

  因為三個原因:

  第一,一個人被推崇為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台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先是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

  是她在公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著他們受到傷害。

  以前,她把這誤認為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裡,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為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只能接受這個報應。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只有母愛。

  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

  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嘆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

  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確實是她撿來的。

  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著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

  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將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

  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為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於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

  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

  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為這個孩子沒有談成。

  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確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並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餘。

  長大一些後,程心終於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

  開始這感覺只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

  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愛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媽媽對程心的愛。

  於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

  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餘了,於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

  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馱著她越走越遠。

  終於,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別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只能不辭而別,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著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

  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複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於有機會為愛做些事了。

  「我將競選執劍人。」

  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

  【威懾紀元62年,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號】

  「萬有引力」號對「藍色空間」號的追擊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現在它已接近目標,距「藍色空間」號只有三個天文單位了。

  與兩艦飛過的5光年的漫長航程相比,現在可以說是近在咫尺。

  十年前,「萬有引力」號穿過了奧爾特星雲,這片距太陽1光年的彗星出沒的冷寂空間被認為是太陽系最後的邊界,「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是首次越過這個邊界的人類飛船。

  當時絲毫沒有穿越星雲的感覺,偶爾有一顆冰凍的沒有彗尾的彗星近距離掠過,也在幾萬幾十萬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過奧爾特星雲後,「萬有引力」號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外太空。

  這時,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顆艦尾方向的普通星星,與其他的星星一樣,失去了真實的存在感,仿佛是遙遠虛空中的幻覺。

  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唯一能被感官確定的實體存在就是與「萬有引力」號編隊飛行的水滴了。

  兩個水滴分別位於飛船兩側五千米處,肉眼剛剛能夠看到。

  「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們喜歡用望遠鏡透過舷窗看水滴,它畢竟是這無際虛空中的一個安慰。

  其實看水滴就是看自己,它像一面鏡子,表面映出「萬有引力」號的鏡像,雖然有些變形,但由於水滴表面的絕對光滑,鏡像十分清晰,只要放大到足夠的倍數,觀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飛船舷窗里的自己。

  但「萬有引力」號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覺不到這種寂寥,他們在冬眠中度過了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

  飛船日常航行時的值班人員只有五至十人,在輪換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時間只有三至五年。

  整個追擊過程,就是「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兩艦間複雜的加速博弈過程。

  首先,「藍色空間」號不可能進行無限制加速,那樣會耗盡燃料,失去機動能力,即使擺脫追擊,面對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於自殺。

  而「萬有引力」號的加速也受到限制,它的燃料貯備雖然遠多於「藍色空間」號,但要考慮返航,這樣,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燃料應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別是:向太陽系外加速,返航前的減速,返航向太陽系加速,到達地球前的減速。

  所以,能夠用於追擊加速的燃料只占總貯備量的四分之一。

  好在通過對之前航行記錄的計算和智子情報,「萬有引力」號能夠精確掌握「藍色空間」號的燃料貯備量,而後者對前者的燃料情況則一無所知,所以在這場博弈中,「萬有引力」號能看到「藍色空間」號手中的牌,反之則不行。

  在雙方交替的加速中,「萬有引力」號一直保持著高於「藍色空間」號的速度,但兩艦的最終速度與它們能達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遠。

  在追擊開始後的第二十五年,也許是已經達到了燃料消耗的底線,「藍色空間」號停止了加速。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萬有引力」號一直在呼叫「藍色空間」號,告訴他們逃跑沒有意義,即使甩脫地球的追擊戰艦,水滴也肯定能追上並消滅他們;而回到地球,他們將得到公正的審判,命令他們立刻減速返航。

  這如果實現將大大縮短追擊時間,但「藍色空間」號一直沒有理會。

  就在一年前,當「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縮短至三十個天文單位時,發生了一件並不是太意外的事:「萬有引力」號和兩個同行的水滴進入智子盲區,與地球的實時通信中斷了,只能採用電磁波和中微子通信,「萬有引力」號發出的信息到達地球需要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還要等待同樣長的時間才能得到回覆。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另一個間接證據——智子盲區

  危機紀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統探測地球的同時,三體世界也向銀河系的其他方向發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發射了六個。


  但這些智子不久均進入盲區,最遠的一個只飛行了7光年。

  後來發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最近的盲區是跟隨「萬有引力」號的智子遇到的,與地球的距離只有3光年。

  智子間的量子聯結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斷不可能恢復,那些進入盲區的智子都永遠迷失在了太空中。

  對於智子遇到了什麼樣的干擾,三體世界一無所知,這種干擾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為的;三體和地球科學家都傾向於後者。

  飛向銀河系的智子在進入盲區前,只來得及探測兩個鄰近的帶有行星的恆星系,其中都沒有生命和文明。

  但三體和地球的學者們都認為,那些星系的荒涼正是智子能夠接近它們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懾紀元後期,宇宙對兩個世界仍保持著神秘的面紗,但智子盲區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狀態的一個間接證據,這個狀態不允許宇宙變得透明。

  智子進入盲區對「萬有引力」號的使命並沒有致命的影響,但卻使任務複雜了許多。

  之前,潛入「藍色空間」號內部的智子,使「萬有引力」號一直能夠掌握目標飛船內部的情況,現在「藍色空間」號開始對「萬有引力」號呈現黑箱狀態。

  其次,水滴失去了三體世界的實時控制,其行為完全由內置的所控制,可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

  以上情況促使「萬有引力」號的值勤艦長決定加快任務的進程,「萬有引力」號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標。

  隨著「萬有引力」號的迅速逼近,「藍色空間」號第一次與追擊艦聯繫,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內的艦上三分之二的人員送上太空穿梭機,離開「藍色空間」號,由「萬有引力」號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駕駛「藍色空間」號繼續飛向太空深處的目標。

  這樣,人類在星際就保留了一個前哨和種子,保留了一個探索的機會。

  這個要求被堅決拒絕。

  「萬有引力」號聲明:「藍色空間」號上的所有人都有謀殺嫌疑,必須全部接受審判,他們是被太空異化的人,已經不被人類社會認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類探索宇宙。

  「藍色空間」號顯然終於意識到逃跑和抵抗都沒有意義,如果追擊者只有太陽系戰艦,那還可以背水一戰,但同行的兩個水滴已經使雙方的實力變得不成比例。

  在水滴面前,「藍色空間」號只是一個紙糊的靶子,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在雙方相距十五個天文單位時,「藍色空間」號向「萬有引力」號投降,放棄逃跑,同時開始全功率減速,這使兩艦的距離急劇縮短,漫長的追捕就要結束了。

  「萬有引力」號全艦從冬眠中甦醒,戰艦進入戰鬥狀態,曾經冷清寂靜了半個世紀的飛船再次充滿了人氣。

  醒來的人們所面對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標,還有與地球失去實時通信的事實。

  後者並未在精神上拉近他們與「藍色空間」號的距離,恰恰相反,就像一個與父母暫時走失的孩子,對所遇到的根本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懼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儘快把「藍色空間」號繩之以法,然後返航。

  雖然兩艦同處廣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著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萬有引力」號與「藍色空間」號所進行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遠航,前者是有源的,後者無源。

  在全體甦醒後第九十八小時,「萬有引力」號上的心理醫生韋斯特接待了第一位諮詢者。

  來人是戴文中校,這令韋斯特有些吃驚,在醫生的記錄中,他是艦上心理穩定係數最高的人。

  戴文是隨艦的憲兵指揮官,負責「萬有引力」號追上目標後,解除「藍色空間」號的武裝並逮捕所有嫌疑犯。

  「萬有引力」號起航時,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後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們中間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誤認為是公元人。

  他經常發表一些強硬言論,認為對於黑暗戰役一案,法律應該恢復死刑。

  「醫生,我知道你會對聽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這很可笑。」

  戴文小心翼翼地說,一反他往日鋒芒畢露的作風。

  「中校,對於我的專業來說,沒什麼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際時間大約是436950,我從四號會議艙出來,沿十七號艦廊回我的艙。


  就在艦廊中間,靠近情報中心那裡,迎面走來一個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說穿著太空軍中尉的軍便裝。

  這時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過在那裡遇到一個人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中校搖搖頭,眼神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夢境。

  「有什麼不對嗎?」

  「我與那人擦肩而過,他向我敬禮,我隨意掃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來,醫生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人是——是『藍色空間』號上的陸戰隊指揮官朴義君少校。」

  「你是說『藍色空間』號嗎?」

  韋斯特平靜地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奇感。

  戴文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醫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過智子發來的實時圖像監視著『藍色空間』號內部,可以這麼說:我對那裡的所有人比對這裡的人更熟悉,我當然認識朴義君,那個朝鮮人。」

  「也許只是艦上一個相貌相近的人。」

  「本艦的人我也熟悉,沒有這樣的人。

  而且……他敬禮後從我身邊走過,面無表情,我站在那裡呆了幾秒鐘,回頭看時,艦廊里已經空無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麼時候甦醒的?」

  「三年前,為了監視目標內部情況,我以前也是艦上甦醒時間最長的人。」

  「那麼你肯定經歷了進入智子盲區的事件。」

  「當然。」

  「那之前你一直看著目標飛船上的實時圖像,我想在你的感覺中,自己更像是身處『藍色空間』號而不是『萬有引力』號。」

  「是的,醫生,很多時間確實有這種感覺。」

  「然後,圖像突然消失了,那裡你什麼都看不到了,同時你也很累了……上校,就這麼簡單,相信我,不必擔心,很正常。

  建議你多休息,現在畢竟人手很充裕了。」

  「醫生,我是末日戰役的倖存者,當時被爆炸拋出來,蜷縮在一個不比你這張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艙中,在海王星軌道上飄了一個月。

  獲救時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沒有出現問題,更沒有幻覺……我相信我看到的。」

  戴文說著起身離開,走到艙門時他又轉過身來,「再遇到那個雜種,不管在什麼地方,我會殺了他。」

  三號生態區發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養液管道破裂了,這是一根很堅固的碳纖維管,且不承壓,發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

  維護工程師伊萬穿過生態區熱帶雨林般的無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經關閉液流,有幾個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黃色培養液。

  見到管子上的破口時伊萬愣住了,像見了鬼一般——

  「這……這是微隕石擊破的!」

  有人笑出聲來。

  伊萬在工作上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現在才顯得更可笑。

  幾個生態區都位於艦體中部,具體到三號區,距最近的艦體外壁也有幾十米遠。

  「我做過十多年的艙外維護,這種事閉上眼睛都不會弄錯!你們看,外爆型破口,邊緣有明顯的高溫燒蝕,典型的微隕石擊創!」

  伊萬把眼睛湊近破口,仔細察看破口對面的管道內壁,然後讓一名技師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圓圓的一片,拿去顯微放大。

  當放大一千倍的圖像傳來時,所有人都在震驚中沉默了。

  管壁上鑲嵌著幾個黑色的小顆粒,大小約幾微米,放大後的圖像中,顆粒的晶面閃閃發光,像是幾隻不懷好意的眸子盯著他們。

  這些太空人當然都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這顆微隕石的直徑約一百微米,擊穿第一道管壁時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分動能的碎片鑲嵌在破口對面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艙壁光潔無損。

  事實上,在這道艙壁上方,與外面的太空還隔著幾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種厚度的艙壁,這些艙壁中任何一道受到這樣的撞擊都會引發高級別報警。

  但這顆微隕石只可能來自太空,因為從創口的狀態推斷,微隕石與管道的相對速度高達每秒三萬米,不可能在艦內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態區里做到這點。


  「見鬼了。」

  一位叫艾克的中尉咕噥一聲,轉身走開了。

  他這話別有含義,因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他還見過一次更大的鬼。

  那時,艾克正躺在自己艙室的床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對面的艙壁上開了一個圓形的口子,直徑有一米左右,掛在牆上的那幅夏威夷風景畫與圓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

  本來,飛船內部的許多艙壁是可變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動出現艙門,但並不會出現這種圓形的洞,況且中層軍官宿舍的艙壁都是不可變形的金屬壁。

  艾克細看,發現那個圓洞的邊緣像鏡面一般光潔。

  這件事雖然詭異,但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為隔壁住著薇拉中尉。

  薇拉是艦上的系統維護工程師,那個俄羅斯美人是艾克狂熱追求的對象,但薇拉對他似乎沒什麼興趣。

  艾克還記得兩天前的事,當時他和薇拉都剛結束值勤,一起回到軍官艙,艾克想到薇拉的艙室里坐坐,但她同每次一樣,只是堵在門口和他說話。

  「我只是進去坐坐。

  你看親愛的,我們是鄰居,我連你的門都沒串過一次,你總得照顧一下男人的尊嚴。」

  艾克說。

  「這個艦上有尊嚴的男人都是憂鬱的,沒有心情串女人的門。」

  薇拉斜眼瞟著艾克說。

  「有什麼可憂鬱的?

  我們追上那幫殺人犯以後,世界上一切威脅都消失了,快樂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他們不是殺人犯!如果沒有威懾,『藍色空間』號現在就是人類延續的唯一希望。

  可我們現在正和人類的敵人聯手追擊他們,你一點兒都不覺得恥辱?」

  「哦,親愛的,」艾克手指薇拉豐滿的胸部說,「你這樣的思想,是怎麼……」

  「是怎麼參加這次航行的,對嗎?

  你去心理軍官和艦長那裡告發我好了,我會馬上被強制冬眠,回去後就被踢出軍隊,我求之不得呢!」

  薇拉說完,在艾克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現在,艾克可以從這個洞順理成章地進入薇拉的艙室了。

  他解開失重束縛帶,從床上坐起來,但立刻停住。

  他看到圓洞的下方,床頭櫃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於圓洞前的部分,斷面和圓洞的邊緣一樣,也是光潔晶亮的鏡面,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樣。

  被切斷的不僅是床頭櫃,還有裝在裡面的東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齊齊地切開,斷茬也是亮晶晶的。

  整個斷面與圓洞邊緣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個球面。

  艾克輕推床面,在失重中升起一點,透過圓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嚇得魂飛天外,幾乎肯定自己是在噩夢中。

  洞的另一側,薇拉緊靠艙壁的單人床少了一部分,躺在床上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床也一起消失了!床和腿的斷面仍然是鏡面,腿的斷面雖然光潔無比,像塗上水銀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齊齊切斷的肌肉和骨骼。

  不過,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無恙,她躺在那裡睡得很香,豐滿的胸部在均勻的呼吸中緩緩起伏。

  放在平時,艾克一定會陶醉其中,但現在他只感到一種超自然的恐怖。

  他稍微定神細看,發現床和腿的斷面也是與圓洞邊緣吻合的球面形狀。

  看起來這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泡狀空間,在泡內的東西全消失了。

  艾克從床頭拿起一把提琴弓,顫抖著把弓向那個無形的空間泡伸去。

  果然,弓伸進泡內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緊繃著。

  他把弓抽回來,發現它完好無損。

  不過他仍然慶幸自己沒有鑽這個洞,誰知自己能不能完好無損地從另一側出去?

  艾克強迫自己鎮靜,想了想出現目前這種超自然現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後做出了一個他自認為明智的決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床上。

  他紮緊束縛帶後啟動了催眠帽,把睡眠時間設定成半小時。

  半小時後艾克準時醒來,看到圓洞依舊。

  於是他又把催眠時間設定為一個小時,醒來後再看,圓洞消失了,艙壁依舊,那幅風景畫完好無損地掛在那裡,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但艾克還是很擔心薇拉。

  他衝出門去,來到薇拉的門前,沒按門鈴,使勁砸門,腦子裡浮現的都是薇拉斷了半截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怕畫面。

  門好半天才開,薇拉在門前睡眼朦朧地問他怎麼回事。

  「我來看看,你……還好嗎?」

  艾克說著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兩條修長的美腿完好無損。

  「白痴!」

  薇拉把門猛地關上。

  回到自己的艙室後,艾克又戴上催眠帽,這一次他把睡眠時間定為八個小時。

  對於剛才的事,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讓它爛在自己肚子裡。

  由於「萬有引力」號的特殊性質,對艦上人員,特別是各級軍官的心理監視十分嚴格,艦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監視部隊。

  在一百多名定員中,就有十幾名心理軍官,以至於起航時有人質問,這是星際飛船還是精神病院。

  再加上那個非軍職的心理學家韋斯特,此人特別討厭,把什麼都歸結為心理障礙和精神疾病,讓人覺得馬桶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學理論加以分析。

  艦上的心理甄別標準十分苛刻,只要被認定有輕度心理障礙,就要強制冬眠。

  那對艾克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將導致他錯過兩艦會合的歷史性時刻,如果那樣,半個世紀後回到地球時,他在未來女孩們的眼中將不再是英雄。

  但現在艾克對韋斯特和其他心理軍官的厭惡感減輕了一些,以前總認為他們小題大做故弄玄虛,沒想到人真的能有這樣逼真的幻覺。

  與艾克的幻覺相比,劉曉明中士見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稱得上壯觀了。

  當時,中士執行了一次艦外巡查任務,就是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飛船一定距離處對它的外部進行常規檢查,以期發現船體表面的異常,如隕石撞擊等。

  這是一項古老而過時的操作,不是必須的,也很少進行,因為靈敏的傳感監測系統可以隨時發現艦體異常,同時這項操作只能在飛船勻速航行時進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困難。

  最近,隨著向「藍色空間」號的靠近,「萬有引力」號頻繁地做加速和減速調整,現在終於停止加速,處於勻速航行狀態,中士接到命令,借這一機會進行一次艦外巡查。

  中士駕駛太空艇從艦體中部平滑地駛出「萬有引力」號,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夠看到飛船整體的距離。

  巨大的艦體沐浴在銀河系的星光中,與冬眠航行時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側艦廊都透出燈光,在艦體表面形成一片燦爛的亮點,使「萬有引力」號看上去更加氣勢磅礴。

  但中士很快發現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萬有引力」號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而現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個斜面!同時,中士發現艦體的長度短了許多,約有五分之一的樣子,就像艦尾被一把無形的巨刀削掉了一段!

  中士把眼睛閉上幾秒鐘,再次睜開後,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萬有引力」號!頓時一股寒氣穿透脊髓。

  這恐懼不僅是由於眼前景象的詭異,還有更實際的內容:這艘巨型星際飛船是一個有機整體,如果艦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環系統將被完全破壞,隨之而來的將是整艦的大爆炸。

  但現在什麼都沒有發生,飛船仍在平穩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絕對靜止地懸在太空中一樣。

  耳機中和眼前的系統屏幕上連最輕微的異常報警都沒有。

  中士打開通話開關,想要向上級報告,但旋即又把通話頻道關上了。

  他想起一位參加過末日戰役的老太空人的話:「太空中的直覺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須依靠直覺行事,就先從一數到一百,沒有時間的話,也至少要數到十。」

  他閉上眼睛開始數,數到十時睜開眼,「萬有引力」號的艦尾仍然不見蹤影;他閉上眼睛繼續數,呼吸急促起來,但仍努力回憶著經受過的訓練,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

  數到三十時睜眼,終於看到了完整無缺的「萬有引力」號。

  中士又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使自己劇烈的心跳穩定下來,然後操縱太空艇向艦尾駛去,繞到圓柱體的頂端,看到了聚變發動機三個巨大的噴口。

  發動機沒有啟動,聚變堆維持著最低功率運行,噴口只透出黯淡的紅光,讓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慶幸自己沒有報告,軍官還可能接受心理治療,像他這樣級別的士官則只能因精神問題而被強制冬眠,同艾克一樣,劉曉明也不想作為一個廢品回到地球。


  韋斯特醫生到艦尾去找關一帆,他是一名隨艦航行的學者,在設於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工作。

  中部生活區有分配給關一帆的生活艙,但他很少到那裡住,而是長期待在觀測站中,連吃飯都讓服務機器人送去,人們稱他為「艦尾隱士」。

  觀測站只是一個窄小的球形艙,關一帆就在裡面工作和生活,這人不修邊幅,頭髮鬍子老長,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

  韋斯特見到關一帆時,他正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額頭汗濕,眼神緊張,一隻手不時拉扯一下已經大開的領口,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

  「我在工作,沒時間接待你,我在電話里告訴過你的。」

  關一帆說,顯然對醫生的到來感到很厭煩。

  「正是在電話里,我發現你有精神障礙的症狀,所以來看看。」

  「我不是軍人,只要沒有威脅到飛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著我。」

  「不錯,按規定我可以不管,我來是為了你好。」

  韋斯特轉身離去,「我不相信一個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能在這種地方正常工作。」

  韋斯特聽到關一帆說讓他等等,他沒有理會繼續離去,正如預料的那樣,關一帆從後面追上來,拉住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幽閉恐懼,我感到很幽閉,像被塞到一根細管子裡,有時又覺得被兩片無限大的鐵片壓在中間,壓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

  醫生指指觀測站,它像是卡在縱橫交錯的管道和線纜中的一隻小雞蛋,「你的研究對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

  你上次甦醒後已經四年沒冬眠了吧?」

  「我沒抱怨,『萬有引力』號的使命是執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這個站就不錯了……關鍵是,我的幽閉恐懼與這個無關。」

  「我們到一號廣場去散散心吧,肯定對你有幫助。」

  醫生沒再多說什麼,拉著關一帆向艦首飄去。

  如果在加速狀態下,從艦尾到艦首相當於從一千多米深的井裡爬上來,但在目前勻速航行的失重狀態下,去那裡就很容易了。

  一號廣場位於圓柱形艦體的頭部,籠罩在一個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這裡,幾乎感覺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於太空中。

  與球形艙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這裡更能體會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質效應」。

  「去物質效應」是宇航心理學中的一個概念。

  當人們身處地球世界時,周圍被物質實體所圍繞,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是物質的和實體的;但在遠離太陽系的外太空中,星星只是遙遠的光點,銀河系也只是一片發光的薄霧,從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經失去了質量和實體感,空間主宰了一切,於是,航行者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由物質的變成了虛空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學的基本坐標。

  這時,在心理層面上,飛船成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個物質實體。

  在亞光速下,飛船的運動是不可察覺的,宇宙變成了一間沒有邊際的空曠展廳,群星都像幻覺,飛船是唯一的展品。

  這種心理模型可能帶來巨大的孤獨感,並且很容易在潛意識中產生對「展品」的超級觀察者的幻想,進而又帶來因完全暴露而產生的被動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負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環境的超開放性為基礎的,而在這種環境下,關一帆竟然產生了幽閉恐懼,這在韋斯特豐富的專業經歷中十分罕見。

  但眼前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韋斯特明顯看出,關一帆進入廣場後,暴露於廣闊太空並沒有使他產生舒適的解脫感,他身上那種因幽閉產生的躁動不安似乎一點都沒有減輕。

  這也許證明了他說過的話,他的幽閉恐懼可能真的與那狹窄的觀測站無關,這使得韋斯特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你沒感覺好些嗎?」

  醫生問。

  「沒有,一點沒有,還是很幽閉,這裡,這一切,都很幽閉。」

  關一帆只是對星空掃了一眼,就望著「萬有引力」號的航行方向,醫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藍色空間」號。

  現在,兩艦相距只有十萬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處於勻速航行狀態,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說是在編隊航行了。


  兩艦指揮層正在就交接細節進行最後的談判。

  但在這個距離上,肉眼還是不能看到對方。

  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個世紀前起航時與三體世界的協議,它們現在處於距兩艦均為三十萬千米的位置。

  三者的位置構成了一個細長的等腰三角形。

  關一帆收回目光,看著韋斯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寬敞的地方,寬敞到你不可能想像的程度。

  醒來後感覺現實很狹窄,就感到幽閉恐懼了。

  就好像,從一出生就一直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裡,也無所謂,可一旦把你放出來一次再關回去,就不一樣了。」

  「說說你在夢中去的那個地方。」

  關一帆對醫生神秘地一笑,「我會對艦上的科學家說,甚至還想對『藍色空間』號上的科學家說,但不會對你說。

  醫生,我對你本人沒有成見,但實在看不慣你們這個行業所共有的那副德性:只要你們認定誰有精神障礙,那此人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態幻覺。」

  「可你剛說過是在做夢。」

  關一帆搖搖頭,努力回憶著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也不知道那時是不是醒著。

  有時候,你會在夢中覺得醒來了,卻發現仍在夢中;有時候,你本來醒著,卻好像在夢中。」

  「後一種情況很少見,如果在你身上發生了,就可以判定為精神障礙的症狀。

  哦,我這麼說又讓你不滿了。」

  「不不,其實想想我們倆也有共同之處:我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你觀察精神病人,我觀察宇宙;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套判定觀察對象是否健全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數學意義上的和諧與美。」

  「那你的觀察對象顯然是健全的。」

  「你錯了,醫生。」

  關一帆手指燦爛的銀河,眼睛卻盯著韋斯特,像在指給他看一個突然出現的巨大怪物,「它是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為什麼?」

  關一帆抱著雙膝把自己縮成一團,這動作也同時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轉起來,他看到壯麗的銀河系圍繞著自己運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億光年,還在膨脹中,可光速卻只有每秒三十萬千米,慢得要命。

  這意味著,光永遠不可能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由於沒有東西能超過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遠不能傳到另一端。

  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就意味著他沒有一個神經信號能夠傳遍全身,他的大腦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腦的存在,同時每個肢體也不知道其他肢體的存在,這不是截癱病人是什麼?

  其實我有一個比這更糟的印象,宇宙只不過是一具膨脹中的死屍。」

  「有意思,關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還有另一個『三』的症狀。」

  「什麼?」

  「三維,在弦理論中,不算時間維,宇宙有十個維度,可只有三個維度釋放到宏觀,形成我們的世界,其餘的都捲曲在微觀中。」

  「弦論好像對此有所解釋。」

  「有人認為是兩類弦相遇並相互抵消了什麼東西才把維度釋放到宏觀,而在三維以上的維度就沒有這種相遇的機會了……這解釋很牽強,總之在數學上不是美的。

  與前面所說的,可以統稱為宇宙三與三十萬的綜合徵。」

  「那麼病因呢?」

  關一帆哈哈大笑著摟住了醫生的肩膀,「偉大的問題!不瞞你說,還真沒人想這麼遠!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學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個。

  但……醫生,你以為我是誰啊,我不過是龜縮在一艘飛船尾巴上的小小觀測者,起航時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助理研究員。」

  他放開醫生,對著銀河長嘆一聲,「我是艦上冬眠時間最長的人,起航的時候我才二十六歲,現在也只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裡,已經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託物變成了一具膨脹的屍體……我感覺已經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只想回家。」

  與關一帆不同,韋斯特醫生的甦醒時間很長。


  他一直認為,要保持別人的心理穩定,自己首先要成為有能力控制情緒的人,但現在,有什麼東西衝擊了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帶著感情回望半個世紀的漫長航程,雙眼有些濕潤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們的話,戰鬥警報忽然悽厲地鳴響,仿佛整個星空都在尖叫。

  大幅的警報信息窗口也在廣場上空彈出,那些窗口層層疊疊地湧現,像彩色的烏雲般很快覆蓋了銀河。

  「水滴攻擊!」

  韋斯特對一臉茫然的關一帆說,「它們都在急劇加速,一個對準『藍色空間』號,一個對準我們。」

  關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麼東西以防飛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無一物,最後只能抓住醫生。

  韋斯特握住他的手說:「戰艦不會機動飛行的,來不及了,我們只剩十幾秒鐘了。」

  短暫的驚慌後,兩個人都有一種奇異的慶幸感,慶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根本沒有時間恐懼。

  也許,剛才對宇宙的討論是對死亡最好的準備。

  他們都想到同一句話,關一帆先說了出來:

  「看來,我們都不用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

  【威懾紀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懾控制中心】

  高速電梯向下沉去,上方越來越厚的地層似乎全壓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聯合會議上,程心當選為第二任引力波威懾系統控制者,即執劍人,她得到的票數將近第二名的兩倍。

  現在她正前往威懾控制中心,在那裡將舉行威懾控制權的移交。

  威懾控制中心是人類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築,位於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經穿過了地殼,深入到莫霍不連續面下的地幔中。

  這裡的壓力和溫度都比地殼高許多,地層的主要成分是堅固的橄欖岩。

  電梯運行了近二十分鐘才到達,程心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鋼門,門上用白色的大字寫著黑暗森林威懾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稱: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並鑲嵌著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徽標。

  這座超深建築是很複雜的,有獨立封閉的空氣循環系統,而不是直接與地面大氣相通,否則,四十五千米深度產生的高氣壓將使人感到嚴重不適;還有一套強大的冷卻系統,以抵禦地幔近500℃的高溫。

  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曠。

  門廳的白牆顯然都具有顯示功能,但現在全是空空蕩蕩的白色,其他一無所有,仿佛這裡剛建完還沒有正式使用。

  半個世紀前在設計控制中心時曾徵求過羅輯的意見,他當時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像墳墓一樣簡潔。

  威懾控制權移交儀式是很隆重的,不過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進行,那裡聚集了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程心就是在他們那代表著全人類的注視下走進電梯的。

  但這裡主持最後交接的只有兩個人: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他們代表了直接領導和運行威懾系統的兩個機構。

  PDC主席指著空曠的門廳對程心說,控制中心將按照她的想法重新布置,這裡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噴泉等等,如果她願意,這裡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擬地面的景觀。

  「我們不希望你過他那樣的生活,真的。」

  艦隊參謀長說。

  也許是他身著軍裝的緣故,程心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過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話也讓她感到一絲溫暖,但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這沉重像上方的地層,已經累積了四十五千米厚。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執劍人的抉擇——生存與毀滅的十分鐘

  建立黑暗森林威懾的第一個系統,是圍繞著太陽的三千多枚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核彈,核彈爆炸後產生的塵埃將使太陽發生閃爍,向宇宙廣播三體世界的坐標信息。

  這個系統雖然龐大,但極不穩定,可靠性也很差。

  在水滴解除對太陽的電磁波全頻段封鎖後,向太陽發射超大功率電波的發射系統立刻投入運行,與核彈鏈威懾系統互相補充。

  以上兩個系統都是以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電磁波作為廣播媒介。

  現在知道,這是星際通信中最原始的手段,被稱為「太空狼煙」。


  由於電磁波在太空的高衰減性和高畸變性,廣播的範圍十分有限。

  在威懾建立時,人類已經初步掌握了引力波和中微子的接收技術,只缺少發射和調製技術。

  人類要求三體世界傳送的第一批技術信息就是關於這方面的,這使地球世界迅速掌握了中微子和引力波通信技術。

  雖然與量子通信相比,這兩項技術仍然落後,引力波和中微子的傳輸速度都限制在光速,但與電磁波通信相比已經高了一個層次。

  這兩種傳遞媒介都具有極低的衰減,因而具有極遠的傳送距離。

  特別是中微子,幾乎不與其他物質發生作用,理論上一束經過調製的中微子,可以把信息傳到已知的宇宙盡頭,所產生的衰減和畸變也不影響信息的閱讀。

  但中微子束只能定向發射,引力波卻可以向宇宙的所有方向進行廣播,於是,引力波成為黑暗森林威懾的主要手段。

  引力波發射的基本原理是具有極高質量密度的長弦的振動,最理想的發射天線是黑洞,可用大量微型黑洞連成一條長鏈,在振動中發射引力波。

  但這個技術即使三體文明也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簡併態物質構成振動弦。

  這種超密度弦的直徑僅有幾納米,只占天線整體的極小一部分,體積巨大的天線大部分只是用來支撐和包裹這種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線總質量並不太大。

  構成振動弦的簡併態物質原本在白矮星和中子星內部存在,放在常規環境中會發生衰變,變成普通元素。

  目前人類能夠製造的振動弦半衰期是五十年左右,半衰期一到,天線就完全失效,所以引力波天線的壽命是半個世紀,到時需要更換。

  引力波威懾第一階段的主要戰略思想是確保威懾,計劃建造一百個引力波發射台,部署在各大洲的不同位置。

  但引力波通信有一個缺陷:發射裝置無法小型化。

  引力波天線體積巨大結構複雜,建設成本高昂,最終只建造了二十三台引力波發射器。

  但使得「確保威懾」思想被否定的還是另一個事件。

  威懾建立後,地球三體組織逐漸消失,但另一類與之相反的極端組織——信奉人類中心論,主張徹底消滅三體世界——卻發展起來。

  「地球之子」就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個。

  威懾紀元6年,「地球之子」對設在南極大陸的一個引力波發射台發動襲擊,企圖奪取發射器,進而掌握威懾控制權。

  「地球之子」出動三百多名武裝人員,使用了包括小型次聲核彈在內的先進武器,加上該組織在發射台內部潛伏的內應,襲擊險些得手。

  如果不是守衛部隊及時炸毀了發射天線,後果不堪設想。

  「地球之子」事件在兩個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人們意識到引力波發射器是一個何等危險的東西。

  三體世界也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使得地球在對引力波技術傳播嚴加控制的同時,很快把已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台縮減為四個,其中三個分別位於亞洲、北美和歐洲,剩下的一個就是太空中的「萬有引力」號飛船。

  所有發射器的啟動均採用正觸發,環太陽核彈鏈採用的負觸發方式已沒有意義,因為現在的情況與羅輯單槍匹馬建立威懾時已大不相同,一旦執劍人被消滅,別的人或機構可以接過威懾控制權。

  最初,龐大的引力波天線只能在地面建造。

  但隨著技術的進步,威懾建立十二年後,三架發射天線和相關設備都移到地層深處。

  然而人們清楚,幾十千米厚的地層對發射台和控制中心提供的保護,主要是針對來自人類自身的威脅,對於三體世界可能發動的攻擊則意義不大。

  對於用強互作用力構造的水滴,掩護引力波發射器的幾十千米地層如同液體一樣,可以輕易穿透。

  威懾建立後,航向太陽系的三體艦隊全部轉向,這是可以用人類的觀測技術證實的。

  人們最關心的,是已經到達太陽系的十個水滴——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的去向。

  三體世界堅持在太陽系留下四個水滴,理由是引力波發射器有可能被人類極端勢力劫持,這種情況一旦發生,三體世界應該有能力採取措施保衛兩個世界的安全。

  地球當局勉強同意,但要求四個水滴的位置不得超越太陽系外圍的柯伊伯帶,同時每個水滴都有一個人類探測器跟隨,隨時掌握其位置和軌道。

  這樣,一旦有變,地球能夠有五十個小時左右的預警時間。

  這四個水滴中的兩個後來隨「萬有引力」號追擊「藍色空間」號,柯伊伯帶只剩下兩個水滴。

  但沒人知道另外六個水滴在哪裡。

  按照三體世界的說法,那六個水滴已經離開太陽系追趕轉向的三體艦隊了,但沒人相信。

  三體人對於人類,早已不是當初的透明思維的生物了。

  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他們在欺騙和計謀方面學得很快,這可能是他們從人類文化中得到的最大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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