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面壁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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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面壁者2

  楊晉文走了進來,張援朝第一眼看到他時,以為這人是借著這個機會來和自己修復關係的,但從他的神色上很快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楊晉文招呼不打拉起張援朝就走出了候產室,來到醫院走廊里。

  「你真的買了逃亡基金?」

  楊晉文問。

  張援朝轉頭不理他,那意思很明白:這與你有何相干?

  「看看吧,今天的。」

  楊晉文說著,把手裡的一張報紙遞給張援朝,後者剛看到頭版頭條的大標題,就眼前一黑——

  《特別聯大通過117號決議,宣布逃亡主義為非法》

  張援朝接著細看下面的內容:

  本屆特別聯大以壓倒多數票通過決議,宣布逃亡主義違反國際法,決議用嚴厲的措辭譴責了逃亡主義在人類社會內部造成的分裂和動盪,並認為逃亡主義等同於國際法中的反人類罪。

  決議呼籲各成員國儘快立法,對逃亡主義進行堅決的遏制。

  中國代表在發言中重申了我國政府對逃亡主義的立場,並表明了中國政府對聯合國117號決議的堅決支持。

  他轉達了中國政府的許諾:將儘快建立和完善相關法律,採取有力措施制止逃亡主義的蔓延。

  他最後說:我們要珍視危機時代國際社會的統一和團結,堅守全人類擁有平等的生存權這一被國際社會共同認可的準則,地球是人類共同的家園,我們絕不能拋棄她。

  ……

  「這……為什麼啊?」

  老張看著楊晉文茫然地說。

  「這還不清楚嗎?

  你只要仔細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實現,關鍵是誰走誰留啊?

  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這是生存權的問題,不管是誰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著人類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底線的崩潰!人權和平等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生存權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國家絕不可能看著別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兩方的對抗會越來越極端,最後只能是世界大亂,誰也走不了!聯合國的這個決議是很英明的……我說老張,你花了多少錢?」

  張援朝趕緊拿出手機,撥了史曉明的電話,但對方已關機。

  老張兩腿一軟,靠著牆滑坐在地上,他花了四十萬。

  「趕緊報警吧!還好,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經打聽到他爸的工作單位,這騙子肯定跑不了。」

  張援朝只是坐在那裡嘆息搖頭,「人能找到,錢不一定能拿回來,這讓我怎麼向一家子交代啊。」

  一聲啼哭傳來,護士喊:「19號,男孩兒!」

  張援朝猛跳起來,朝候產室跑去,這一刻,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也是在老張等待的這30分鐘裡,地球上還有約10000個嬰兒出生,如果他們的哭聲匯在一起,那肯定是一曲宏偉的合唱。

  在他們後面,黃金時代剛剛結束;在他們前面,人類的艱難歲月正在徐徐展開。

  羅輯只知道他被關進的這個小房間是地下室,很深的地下室,在通往這裡的電梯中(那是一部現在十分少見的老式電梯,由人扳動一個手柄操作),他感覺一直在下降,那過時的機械樓層數顯示也證實了他的判斷,電梯停在—10層,地下十層?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有一張單人床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還有一個很舊的木製小辦公桌,像一個值班室之類的地方,不像是關犯人的。

  這裡顯然很長時間沒有人來了,雖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但其他東西上都蒙著一層灰,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小房間的門開了,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沖羅輯點點頭,他的臉上透出明顯的疲憊。

  「羅教授,我來陪陪你,不過你也就剛進來,不至於悶得慌吧。」

  「進來」這個詞在羅輯聽來是那麼刺耳,為什麼不是下來呢?

  羅輯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的猜測被證實了,雖然帶他到這裡來的人都很客氣,但他還是被捕了。

  「您是警察嗎?」

  「以前是吧,我叫史強。」


  來人又點點頭,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煙來。

  羅輯覺得這個密閉的地方煙會散不去的,但又不敢說。

  史強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四下看看,「應該有排氣扇的。」

  他說著拉動了門邊的一根線,不知什麼地方的一個風扇嗡嗡地響了起來。

  這種拉線開關現在也不多見了,羅輯還注意到牆角扔著一部顯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紅色電話機,落滿了灰,是轉盤式的。

  史強遞給羅輯一支煙,羅輯猶豫了一下,接住了。

  他們把煙都點上後,史強說:「時間還早,咱們聊聊?」

  「你問吧。」

  羅輯低頭吐出一口煙說。

  「問什麼?」

  史強有些奇怪地看了羅輯一眼說。

  羅輯從床上跳了起來,把只吸了一口的煙扔了,「你們怎麼能懷疑我?

  那明明就是一場意外交通事故嘛!先是兩輛車相撞,後面那輛車為了躲閃才把她撞了的!這是很明白的事兒。」

  羅輯攤開雙手,一臉無奈。

  史強抬頭看著他,本來帶著困意的雙眼突然炯炯有神,那好像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神中藏著一股無形的殺氣,老練而尖銳,令羅輯生出一股恐慌。

  「我可沒提這事兒啊,是你先提的,這就好,上面不讓我說更多的情況,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剛才還發愁咱們沒話題聊呢,來,坐坐。」

  羅輯沒有坐,站在史強面前接著說:「我和她才認識了一個星期,就是在學校旁邊的酒吧里認識的,出事前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你說我們之間能有什麼,竟讓你們往那方面想呢?」

  「名兒都想不起來了?

  怪不得她死了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和我見過的另一個天才差不多。

  呵呵,羅教授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隔一段就認識一個女孩兒,檔次還都不低。」

  「這犯法嗎?」

  「當然不,我只是羨慕。

  我在工作中有一個原則:從不進行道德判斷。

  我要對付的那些主兒,成色可都是最純的,我要是對他們婆婆媽媽: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麼啊?

  你對得起社會對得起爹媽嗎……還不如給他一巴掌。

  「你看看,剛才你主動提這事兒,現在又說自己可能殺她,咱就是隨便聊聊,你急著抖落這些幹嗎?

  一看就是個嫩主。」

  羅輯盯著史強看了一會兒,一時間只聽到排氣扇的嗚咽聲,他突然怪怪地笑了,然後,掏出煙來。

  史強說:「羅兄,哦,應該是羅老弟吧,咱們其實有緣:我辦的案子中,有十六個死刑犯,其中九個都是讓我去送的。」

  羅輯把一根煙遞給史強,「我不會讓你去送的。

  好吧,麻煩你通知我的律師。」

  「好!羅老弟!」

  史強興奮地拍拍羅輯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號!」

  然後他扶著羅輯的肩湊近他,噴著煙說,「這人嘛,什麼事兒都可能遇上,不過你遇到的這也太……我其實是想幫你,知道那個笑話吧:在去刑場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劊子手說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俺們還得回來呢!這就是你我在後面的過程中應該有的心態。

  好了,離上路還早,就在這兒湊合著睡會兒吧。」

  「上路?」

  羅輯又看看史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目光很靈敏的年輕人走進來,把手中的一個大提包放在地上說:「史隊,提前了,現在就出發。」

  章北海輕輕推開父親病房的門,病床上的父親看上去比想像的要好,他靠著枕頭半躺半坐著,窗外透進的夕陽的金輝給他臉上映上了些許血色,不像是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人。

  章北海把軍帽掛到門邊的衣帽架上,走到父親的床邊坐下,他沒有問病情,因為父親會以一個軍人的誠實回答他,而他不想聽到那真實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軍了。」

  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們父子之間的沉默要比語言傳遞更多的信息,從小到大,父親是用沉默而不是語言教育他的,語言只是沉默的標點符號,正是這種父親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樣,他們要以海軍為基礎組建太空艦隊,他們認為海軍的作戰模式和理論與太空戰爭最接近。」

  「這是對的。」

  父親又點點頭。

  「那我該怎麼辦?」

  爸,我終於問出這句話了,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後下決心問出來的話,剛才見到您時我又猶豫了,我知道這是最讓您失望的一句話。

  記得研究生畢業後,我作為一名上尉見習官進入艦隊時,您說:「北海啊,你還差得遠,這麼說是因為我現在還能輕易地理解你。

  能讓我理解,說明你的思想還簡單,還不夠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輕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長大了。」

  後來,我照您說的長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樣輕易地理解自己的兒子了,說您絲毫沒有對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兒子確實正在成為您能寄予希望的那種人,那種雖不可愛,但在海軍這個複雜艱險的領域有可能成功的人。

  現在,兒子問出了這句話,無疑標誌著您對我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關鍵的時候失敗了。

  可是爸,您還是告訴我吧,兒子還沒有您想的那樣強大,反正就這一次了,求求您告訴我吧。

  「要多想。」

  父親說。

  好的,爸,您已經回答了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真的很多,這三個字的內容用三萬字都說不完,請相信兒子,我用自己的心聽到了這些話,但求您再說清楚一些吧,因為這太重要了。

  「想了以後呢?」

  章北海問,他的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手心和額頭都潮濕了。

  爸,原諒我,如果說前次發問讓您失望,那這一次我變回孩子了。

  「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

  父親回答。

  爸,謝謝您,您說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聽懂了。

  章北海鬆開攥著床單的手,握住父親一隻瘦削的手說:「爸,以後不出海了,我會常來看您。」

  父親微笑著搖搖頭,「我這兒沒什麼了,忙工作去吧。」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先是說了些家裡的事,後來又談到太空軍的建設,父親說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對章北海以後工作的建議。

  他們共同想像未來太空戰艦的外形和體積,興致盎然地討論太空戰的武器,甚至還談到了馬漢的制海權理論是否適用於太空戰場……

  但他們之間的這些話語已經沒有太多意義,只不過是章北海陪著父親用語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義的,是父子間心對心交流的那三句:

  「要多想。」

  「想了以後呢?」

  「北海,我只能告訴你那以前要多想。」

  章北海告別父親後走出病房,透過門上的小窗又凝視了父親一會兒。

  這時,夕陽的光縷已離開了父親,把他遺棄在一片朦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這朦朧,看著投在對面牆上的最後一小片餘暉。

  雖然即將消逝,但這時的夕陽是最美的。

  這夕陽最後的光輝也曾照在怒海的萬頃波濤上,那是幾道穿透西方亂雲的光柱,在黑雲下的海面上投下幾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國飄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雲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眾神的帷幔懸掛在天海之間,只有閃電不時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

  處於一塊金色光斑中的驅逐艦艱難地把艦首從深深的浪谷中抬起來,在一聲轟然的巨響中,艦首撞穿一道浪牆,騰起的漫天浪沫貪婪地吸收著夕陽的金光,像一隻大鵬展開了金光四射的巨翅……

  章北海戴上軍帽,帽檐上有中國太空軍的軍徽。

  他在心裡說:爸爸,我們想的一樣,這是我的幸運,我不會帶給您榮耀,但會讓您安息。

  「羅老師,請把衣服換了吧。」

  剛進門的年輕人說,蹲下來拉開他帶進來的提包,儘管他顯得彬彬有禮,羅輯心裡還是像吃了蒼蠅似的不舒服。

  但當年輕人把包中的衣服拿出來時,羅輯才知道那不是給嫌犯穿的東西,而是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棕色夾克,他接過衣服翻著看了看,夾克的料子很厚實,接著他發現史強和年輕人也穿著這種夾克,只是顏色不同。


  「穿上吧,還算透氣舒服的,要是穿我們以前的那種破玩意兒,不悶死你才怪。」

  史強說。

  「防彈衣。」

  年輕人解釋說。

  誰會殺我呢?

  羅輯邊換衣服邊想。

  三人走出了房間,沿著來時的走廊走向電梯。

  走廊上方有方形的鐵皮通風管,他們經過的幾道門都是厚重密封型的,羅輯還注意到一側斑駁的牆壁上有一行隱約可見的標語,只能看清其中的一部分,但羅輯知道全部: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這是個人防工事吧?」

  羅輯問史強。

  「不是普通的,是防原子彈的,現在廢了,當年可不是一般人能進來的。」

  「那我們在……西山?」

  羅輯聽到過這類傳說,史強和年輕人都沒有回答。

  他們走進了那部舊式電梯,電梯立刻帶著很大的摩擦雜音向上開動了,操作電梯的是一名背著衝鋒鎗的武警士兵,他顯然也是第一次幹這個,很不熟練地調整了兩三次,才把電梯停在負1層。

  走出電梯,羅輯發現他們來到一個寬闊但低矮的大廳里,像是一個地下停車場。

  這裡停滿了各種車輛,有一部分已經發動,使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味道。

  車排之間有很多人或站著或走動,這裡光線昏暗,只在遠遠的一角有燈亮著。

  這些人都是黑乎乎的影子,只有他們中的幾個穿過遠處車燈光柱時,羅輯才看出是全副武裝的士兵,還看到幾個軍官對著步話機喊著什麼,試圖蓋過引擎的轟鳴聲,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史強帶著羅輯在兩排汽車間穿過,年輕人跟在後面,羅輯看著尾燈的紅光和穿過車間縫隙照進來的燈光照在史強身上,使他的身影以不同的色彩時隱時現,羅輯一時竟想起了那個昏暗的酒吧,在那裡他認識了她。

  史強把羅輯帶到了一輛車前,拉開車門讓他進去。

  羅輯坐下後發現,這車雖然內部很寬敞,但車窗小得不正常,從窗的邊緣可以看到厚厚的車殼。

  這是一輛加固型的車,窄小的車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彈的。

  車門半開著,羅輯能聽到史強和年輕人的對話。

  「史隊,剛才他們來電話,說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布置好了。」

  「沿路情況太複雜,這事兒本來也只能粗著過幾遍,很難讓人放下心來。

  警戒位的布置,就按我說的,要換位思考,你要是那邊的,打算貓在哪兒?

  武警這方面的專家多諮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麼安排?」

  「他們沒說。」

  史強的聲音高了起來,「你他媽的犯混啊,這麼重要的事兒都沒落實!」

  「史隊,照上級的意思,好像我們得一直跟著。」

  「跟一輩子都行,但到那邊肯定是有交接的,責任分段兒必須明確!這得有條線,咔!之前出事兒責任在我們,之後責任就在他們了。」

  「他們沒說……」年輕人似乎很為難。

  「鄭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媽的有自卑感,常偉思高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們更是眼睛長在天靈蓋兒上了,不過咱們自個兒應該看得起自個兒。

  他們算什麼?

  有誰對他們開過一槍,他們又對誰開過一槍?

  上次大行動,看那幫人兒,什麼高級玩意兒都用上了,跟耍雜技似的,連預警機都出來了,可聚會地點的最後定位還不是靠我們?

  這就為我們爭來了地位……鄭啊,我把你們幾個調過來是費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們。」

  「史隊,你別這麼說。」

  「這是亂世,亂世懂嗎?

  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氣事兒往別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跟你扯這些是我不放心,我還能待多久?

  以後這一攤子怕都放到你那兒了。」

  「史隊,你的病可得快考慮,上級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嗎?」

  「得把事兒都安排好了吧,家裡的,工作上的,就你們這樣兒我能放心嗎?」


  「我們你儘管放心,你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兒早上你牙齦出血又止不住了。」

  「沒事兒,我命大,這你是知道的,沖我開的槍,臭火的就有三次。」

  這時,大廳一側的車輛已經開始魚貫而出,史強鑽進車裡關上車門,當相鄰的車開走後,這輛車也開動了。

  史強拉上了兩邊的窗簾,車內有一塊不透明的擋板,把後半部分與駕駛室隔開,這樣羅輯就完全看不到車外的情況了。

  一路上,史強的步話機嘰嘰哇哇響個不停,但羅輯聽不清在說什麼,史強不時簡單地回應一句。

  車開後不久,羅輯對史強說:「事情比你說的要複雜。」

  「是啊。

  現在什麼都變得複雜了。」

  史強敷衍道,把注意力仍集中在步話機上,一路上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路似乎很順,車子連一次減速都沒有,行駛了大約一小時後停了下來。

  史強下車後示意羅輯待在車內,然後關上了車門。

  這時羅輯聽到一陣轟鳴聲,似乎來自車頂上方。

  幾分鐘後,史強拉開車門讓羅輯下車,一出去,羅輯立刻知道他們是在一個機場,剛才聽到的轟鳴變得震耳了,他抬頭看看,發現這聲音來自懸停在上方的兩架直升機,它們的機首分別對著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監視著這片空曠的區域。

  羅輯面前是一架大飛機,像是客機,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羅輯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標誌。

  車門前就是一架登機梯,史強和羅輯沿著它登上飛機,在進入艙門前,羅輯回頭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遠處停機坪上一排整齊的戰鬥機,他由此知道這裡不是民用機場。

  把目光移到近處,他發現同來的十幾輛車和車上下來的士兵已在這架飛機四周圍成了一個大圈。

  夕陽西下,飛機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像一個大驚嘆號。

  羅輯和史強進入機艙,有三名穿著黑色西裝的人迎接他們,帶著他們走過前艙,這裡空無一人,看上去是客機的樣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

  但當進入中艙後,羅輯看到這裡有一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套間,透過半開的門,羅輯看到那是一間臥室。

  這裡的陳設都很普通,乾淨整潔,如果不是看到沙發和椅子上的綠色安全帶,感覺不到是在飛機上。

  羅輯知道,像這樣的專機,國內可能沒有幾架。

  帶他們進來的三人中,兩人徑直穿過另一個門向尾艙去了,留下的最年輕的那位說:「請你們隨便坐,但一定要系好安全帶,千萬要注意,不只是在起飛降落時,全程都要系安全帶,睡覺時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儘量不要離開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來活動,請一定先通知機長。

  這樣的按鈕就是送話器開關,座位和床邊都有,按下後就能通話,有什麼其他需要,也可以通過它呼叫我們。」

  羅輯疑惑地看看史強,後者解釋說:「這飛機有可能做特技飛行。」

  那人點點頭,「是的,有事請叫我,叫小張就行,起飛後我會給你們送晚飯的。」

  小張走後,羅輯和史強坐到沙發上,各自系好安全帶。

  羅輯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圓的,有窗的那面牆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麼普通和熟悉,以至於他們倆繫著安全帶坐在這間普通辦公室里感覺怪怪的。

  但很快引擎的轟鳴和微微的震動提醒他們是在一架飛機上,飛機正在向起飛跑道滑行,幾分鐘後,隨著引擎聲音的變化,超重使兩人陷進沙發中。

  來自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辦公室的地板在他們面前傾斜了。

  隨著飛機的上升,在地面已經落下去的夕陽又把一束光從舷窗投進來,就在十分鐘前,同一個太陽也把今天的最後一束夕照投進章北海父親的病房中。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

  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

  而這時,吳岳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

  章北海說。

  「這與我們還有關係嗎?」

  吳岳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麼。」

  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岳,「對於投身於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

  你很羨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

  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

  「有什麼要勸我的嗎?」

  「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制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你,只能盡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

  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吳岳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麼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

  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

  「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

  「你不至於把那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

  「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

  章北海朝吳岳豎起一根手指。

  吳岳露出譏諷的笑:「我想聽聽你怎麼實現這次例外?」

  「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只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

  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員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行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

  吳岳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麼幹過,只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80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入義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港口的英國軍艦。

  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員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

  「有時候你是很有想像力的。」

  吳岳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

  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岳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

  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

  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

  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


  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酷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

  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住。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

  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

  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一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

  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

  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

  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

  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象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

  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

  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菸後,又放了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菸的。」

  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

  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

  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

  你能夠著菸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

  這一招叫黑白臉。

  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

  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兇,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兇。

  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

  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

  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

  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兒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

  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一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

  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

  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麼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里俗氣婆婆媽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剎那才回過味來。」


  「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

  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

  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

  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裊裊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

  史強在菸灰缸中掐滅了菸頭笑著搖搖頭說,「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

  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柜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

  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

  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這事兒沒有警察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

  「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竟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

  「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

  「不管怎麼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麼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

  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只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

  「你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住,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只該睡覺。」

  史強走了,門關上後,只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裡黑了下來。

  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

  他解開睡袋的扣子爬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

  外面,雲海浸滿了月光,一片銀亮。

  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

  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

  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

  可以想像,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睡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鬆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

  深夜,太空軍的工作會議仍在進行中。

  章北海推開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來,掃視了一下會場上面露倦容的軍官們,轉向常偉思。

  「首長,在匯報工作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意見。

  我認為軍領導層對部隊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視不夠,比如這次會議,在已成立的六個部門中,政治部是最後一個匯報工作的。」

  「這意見我接受。」

  常偉思點點頭,「軍種政委還沒有到職,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現在,各項工作都剛剛展開,在這方面確實難以太多顧及,主要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具體負責的同志去做。」

  「首長,我認為現在這種狀況很危險。」

  這話讓幾個軍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著說,「我的話有些尖銳,請首長包涵,這一是因為開了一天的會,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銳沒人聽。」

  有幾個人笑了笑,其他的與會者仍沉浸在睏倦中,「是因為我心裡確實著急。

  我們所面臨的這場戰爭,敵我力量之懸殊是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太空軍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失敗主義。


  這種危險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失敗主義蔓延所造成的後果,絕不僅僅是軍心不穩,而是可能導致太空武裝力量的全面崩潰。」

  「同意。」

  常偉思又點點頭,「失敗主義是目前最大的敵人,對這一點軍委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就使得軍種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負重大使命,而太空軍的基層部隊一旦形成,工作將更複雜,難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開工作簿,「下面開始工作匯報。

  太空軍成立伊始,在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指戰員總體思想狀況的調查了解。

  由於目前新軍種的人員較少,行政級別少,機構簡單,調查主要通過座談和個人交流,並在內部網絡上建立了相應的論壇。

  調查的結果是令人憂慮的,失敗主義思想在部隊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擴大的趨勢,畏敵如虎、對戰爭的未來缺乏信心,是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態。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部隊中出現的技術制勝論和唯武器論等思潮在太空軍中的延續和發展,這種思潮在高學歷軍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部隊中的失敗主義主要有以下表現形式:

  「一、把自己在太空軍中的使命看做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在工作上雖然盡心盡職、認真負責,但缺少熱情和使命感,對自己工作的最終意義產生懷疑。

  「二、消極等待,認為這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軍只是空中樓閣,所以對目前的工作重點不明確,僅滿足於軍種組建的事務性工作,缺少創新。

  「三、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求藉助冬眠技術使自己跨越四個世紀,直接參加最後決戰。

  目前已經有幾個年輕同志表達了這種願望,有人還遞交了正式申請。

  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渴望投身於戰爭最前沿的積極心態,但實質上是失敗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戰爭的勝利缺乏信心,對目前工作的意義產生懷疑,於是軍人的尊嚴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與上一種表現相反,對軍人的尊嚴也產生了懷疑,認為軍隊傳統的道德準則已不適合這場戰爭,戰鬥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

  認為軍人尊嚴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這種尊嚴,而這場戰爭一旦失敗,宇宙中將無人存在,那這種尊嚴本身也失去了意義。

  雖然只有少數人持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消解太空武裝力量最終價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說到這裡,章北海看看會場,發現他的這番話雖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沒有掃走籠罩在會場上的睏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改變這種狀況。

  「下面我想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失敗主義在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現,我說的是吳岳上校。」

  章北海把手伸向會議桌對面吳岳的方向。

  會場中的睏倦頓時一掃而光,所有與會者都來了興趣,他們緊張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吳岳,後者顯得很鎮靜,用平靜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我和吳岳同志在海軍中長期共事,相互之間都很了解。

  他有很深的技術情結,是一名技術型的,或者說工程師型的艦長。

  這本來不是壞事,但遺憾的是,他在軍事思想上過分依賴技術。

  雖沒有明說,但他在潛意識中一直認為技術的先進性是部隊戰鬥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忽視人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特別是對我軍在艱苦的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特有優勢缺乏足夠認識。

  當得知三體危機出現時,他就已經對未來失去信心,進入太空軍後,這種絕望更多地表露出來。

  吳岳同志的失敗主義情緒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們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希望。

  應該儘早採取強有力的措施對部隊中的失敗主義進行遏制,所以,我認為吳岳同志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吳岳的身上,他這時看著放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上的太空軍軍徽,仍然顯得很平靜。

  發言的過程中,章北海始終沒有朝吳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著說:「請首長、吳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這番話,只是出於對部隊目前思想狀況的憂慮,當然,也是想和吳岳同志進行面對面的、公開坦誠的交流。」


  吳岳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常偉思點頭後,他說:「章北海同志所說的關於我的思想情況都屬實,我承認他的結論:自己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服役,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幾名軍官看著章北海面前的那個工作簿,不禁猜測起那裡面還有關於誰的什麼。

  一名空軍大校起身說道:「章北海同志,這是普通的工作會議,像這樣涉及個人的問題,你應該通過正常的渠道向組織反映,在這裡公開講合適嗎?」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眾多軍官的附和。

  章北海說:「我知道,自己的這番發言有違組織原則,我本人願意就此承擔一切責任,但我認為,不管用什麼方式,必須使我們意識到目前情況的嚴重性。」

  常偉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發言,「首先,應該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

  失敗主義在部隊中的存在是事實,我們應該理性地面對,只要敵我雙方懸殊的技術差距存在,失敗主義就不會消失,靠簡單的工作方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是一項長期細緻的工作,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和交流。

  另外,我也同意剛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個人思想方面的問題,以溝通和交流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還是要通過組織渠道。」

  在場的很多軍官都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這次會議上,章北海不會提到他們了。

  羅輯想像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不知不覺間,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昏暗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衝擊著他的心扉,接踵而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這種鄙視以前多次出現過,但從沒有現在這麼強烈。

  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她?

  這之前,對於她的死你除了震驚和恐懼就是為自己開脫,直到現在你發現整個事情與她關係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還貴重的悲哀給了她一點兒,你算什麼東西?

  可沒辦法,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羅輯躺在床上有種在搖籃中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在嬰兒時睡過搖籃,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張落滿灰塵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裝有搖籃的弧橇。

  現在,他閉起雙眼想像著那兩個為自己輕推搖籃的人,同時自問:自你從那隻搖籃中走出來直到現在,除了那兩個人,你真在乎過誰嗎?

  你在心靈中真的為誰留下過一塊小小的但卻永久的位置嗎?

  是的,留下過。

  有一次,羅輯的心曾被金色的愛情完全占據,但那卻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位寫青春小說的作家,雖是業餘的但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她拿的版稅比工資要多。

  在認識的所有異性中,羅輯與白蓉的交往時間是最長的,最後甚至到了考慮婚姻的階段。

  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比較普通常見的那類,談不上多麼投入和銘心刻骨,但他們認為對方適合自己,在一起輕鬆愉快,儘管兩人對婚姻都有一種恐懼感,但又都覺得負責的做法是嘗試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

  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

  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仿佛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只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

  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象外,羅輯只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麼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

  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摟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白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象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那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少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像中最美的女人。

  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想像。」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憂鬱。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

  他首先想像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

  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訴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

  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

  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像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像她的整個人生,想像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

  他想像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唔唔聲;想像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像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像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園的同學,又高興得叫起來;想像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像著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像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樣式,想像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像她看的書她的MP4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像過她用什麼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

  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沖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

  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

  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里,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

  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垠的雪原上。

  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

  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係,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

  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入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菸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

  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雪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


  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

  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了。

  ……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

  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

  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版紙列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訂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

  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

  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

  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

  我怎麼會想到壁爐?

  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

  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

  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支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

  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濛濛的,但他覺得這比萬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

  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

  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

  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徵博引,激揚文字,竟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

  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聲。

  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中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

  我剛畢業,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

  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

  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乎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几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

  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几,她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

  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

  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

  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

  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徵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籤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出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

  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只有一次。」

  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摟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日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

  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兒好嗎?」

  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

  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

  你想去哪兒?」

  她入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


  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痒痒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

  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又隨意拐上另一條路。

  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

  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色就埋在這田地里,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

  「什麼?」

  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

  「秋天。」

  「為什麼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

  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隻喜鵲在地里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

  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幾乎乾涸的河床里,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里冰冷的小卵石向河裡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

  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膠袋裡放在車的后座上。

  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沒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裡差不多,有幾個女孩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裡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

  但村頭那個大戲台很有趣,他們驚嘆這么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麼高大的戲台。

  戲台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

  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裡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裡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

  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裡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只有灰色岩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

  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於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覺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

  「這裡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

  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裡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裡的山更悠閒。

  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像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凶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

  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窪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

  她的長髮在晚風中輕揚,仿佛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只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

  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裡打聽到這是什麼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裡手機有信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這裡。


  日落後,山裡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周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起來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裡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

  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裡有狼嗎?」

  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鐘就有一輛車通過。」

  「我希望你說有狼的。」

  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將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

  白蓉輕輕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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