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痛與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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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之間,赤子敬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

  他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自星河彼方降臨,來到人們對抗巨龍的戰場。男人擁有此世無雙的力量,他赤手空拳與巨龍搏殺,將巨龍的頭顱斬下。人們敬畏而感激地稱他為王,他厭惡這稱呼,想要拒絕……但片刻思考過後,他卻應承下來,作了這群弱者的皇帝……

  而後,偉大帝國的雛形在他的指導下建立,在龍災下苦苦求生的人們終於有了希望。男人成為了文明的燈塔,成為了千萬弱民心中的「光」。他坐在皇帝的御座上靜靜思考,以遠超此世所有弱民的智慧,以更長於這狹小世界的歲月,他就能夠看到百年以後,千年以後的世界,能看到必將發生的事情,將要到來的災難……

  他開始思考,如何讓這世界有所「保障」。

  計劃很快完成了,他將鐵龍的身軀埋於帝都之下,鐵龍的頭顱葬於月球內部,依靠天與地的調和完成對梵定界的封印。他知道梵定界的力量是最利於種族延續的,也知道那個王者將樂意與後人協商。這是最基礎的保護機制,再其後便是對於長遠存續的另一道維護。

  以人類無意識散發的心意為根源,他完成了護佑安寧的隱秘律法。這樣一來實在界的存在得以穩固,人們更不至於自己害死自己。只可惜兩千年前的世界太過原始,這裡的人們還來不及學會將這系統維護的「技術」……於是男人將自己的一部分割裂,化作無心的信息體存於玉中。這「碎片」將作為隱秘律法系統的主控中樞,護佑帝國長安久治。

  他本還能做出更多的措施與手段,但實在界的壽命太短太短,短到完成兩道措施之後,他竟已來到自己的大限。男人清楚,世間決不能存在永恆的統治者,於是他閉目放手,將希望寄托在後人身上。

  男人死了。

  他的碎片留在系統中,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掩蓋超自然現象的痕跡,修改人們的記憶,調節民眾的情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它就這樣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不會思考,亦沒有觸動,因為它是世上最好最精密的「機械」,絕不會出錯。世間過了百年,五百年,千年……它已對人們的喜怒哀樂爛熟於心,它甚至能推斷出一個人在悲傷時會流下多少淚水,會以怎樣的語氣去發泄,去哭泣。它的工作效率因此而越來越高。

  它看著瘋狂的惡性法使將人類撕碎,它幫官方掩蓋事件的痕跡。

  它看著龍災中家破人亡的人們哭嚎,它調整生存者們的心態。

  它看著穿越者們在新時代掙扎痛苦,它撫平那些人的憤怒。

  它看著生離死別,看著悲歡離合,看著人們的血……人們的淚……人們的死……

  它感到憤怒。

  他感到憤怒。

  為什麼這些生命就如此脆弱,連一個小小的意外都足以致人死地。

  為什麼這些生命就如此愚蠢,數不清的錯誤決策造成了人間的悲劇。

  渺小,醜陋,懦弱,卑劣,這些生物每日都在製造數不清的負面情緒,那些情緒每每都要流過他的心中。而很多事情本不必如此發展,只要有一個強而有力的人站出來領導他們,這些人就不會犯下那樣多的錯,他們就不會痛,不會傷……

  他也就不會痛,不會傷!

  究竟為什麼了?為什麼那些有能力的人就不去一統天下?為什麼這世間就不能有一個永恆而睿智的統治者?說著要杜絕君王的影響,可難道這短暫的世間就比王者的統治要「好」嗎?活上不到百年就要死去,病痛、戰鬥與不幸能輕易奪走人的生命,這無數的生離死別究竟比永恆世界好在了哪裡,讓人快些去死究竟有什麼好了!

  他不理解,他越加悲痛,他下定決心要去做這個領導者。他離開了那束縛自己的系統,他要在這人世之間大展身手,杜絕悲傷。可他僅僅是一個殘影,一個碎片……離開了隱秘律法系統,他連被人「認知」都做不到。這個無法干涉世界的幽靈只得坐在神京的宮牆上,看著悲劇再度發生,向天空做絕望的咆哮。

  直到十數年前的一日,一個白衣的戲子來到了神京城。

  他被人所認知了,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存在」,有了自己的名字……他是隱秘律法主控系統,他是靈央皇帝的碎片,他是一個痛恨這世界,痛恨這生命的人……

  他要用自己的痛與自己的恨,去將這垃圾般的世界改變,讓悲傷的輪迴得以解脫!

  「你憑什麼戰我,傀儡?他媽的,你憑什麼戰我!!」

  最後一拳擊出,赤子敬徹底癱倒在地。兩千年的痛與傷,便是這世間最沉重也最強的感情之一。當一個絕世強者發自內心為眾生而戰時,你又有什麼理由去攔他?你又有什麼理由,能說自己比他還要「強」?


  赤子敬似乎找不到,因此他敗了,徹底敗了。隱律主鬆開拳頭,不再看太子一眼,沉默地躍上了時空龍的軀體。

  他不願意再做殺生,這世間死的人已太多太多。他害了許多人提前死去,他不想再看到人去死了……再也不想了……

  「出發,時空之龍。」

  金屬鑄成的龍軀無聲飛起,展開雙翼飛向天空。這隻巨龍的身軀漆黑如夜,它生有四爪四尾,體態對稱而修長,本應生有頭顱之處如今空空如也,讓本應完美的存在多了一絲不協調。道道電路般的白色能量流隱藏在它漆黑的鐵甲下,為巨龍提供著近乎無盡的能源,它的身後有正方形的白色法陣飄浮,無形無色的奧秘力量正從那法陣中湧出,修改時空結構,令隱律主飛速逼近月球。

  那法陣實則是時空之龍的「翼」。這隻金屬巨龍斬下了自己的翼,將其改造為控制時空的輔助裝置。它本是秩序王者的軀體,那無情之人對他人無情,對自己亦然如此。

  「以後便無需如此了,再也不必……」隱律主自言自語。如今他也僅能和自己說話。昔日的塵埃教團僅剩他這唯一的主導者,曾經的合作者們死得死散得散。背叛,算計,爭執,縱使集合了世上最有天賦與權勢的一批人,教團也還是重蹈覆轍。最後大計將成時,唯有他一人踏向結局,好似這就是赤帝皇族的宿命,孤身一人掌控著大局。

  但孤獨也好,淒涼也罷,隱律主都已不在乎了。如果這是赤帝皇族的命,那他這皇族的影子就不介意去承擔。幻月尊與虹翼卿仍在戰鬥,修羅牽扯著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如今再無一人能阻攔他的行動……

  近了……強者的思考僅在剎那之間,時空龍軀來到月球。隱律主閃入太清宮內部,漆黑宮殿中不滅的燭光被他帶起的狂風熄滅。重霄被困,他只要一擊就能完成任務。擊殺重霄,解放龍軀,然後重新合一,於苦海中稱王。

  皇座上的男人已近在眼前,隱律主無言出拳!

  他的拳頭撞上了一道慘白的劍刃,持劍的青年向他虛弱地笑。是赤子敬!這個無能的太子竟神出鬼沒地來到了皇座之前,他連傷勢都沒治好,嘴角仍殘留著鮮血,可他就憑自己的毅力堅持站著,攔在這大敵的前方。

  「嘿……隱律主……」赤子敬說,「你活了這麼久,就該知道帝都的流言啊……知道百姓們都相信皇帝和太子久住於深宮之中。我這夢想家小小地『利用』一把民眾之心意,也沒什麼了不起吧?」

  不錯,正是夢想家弄假成真的力量。利用民眾心中的流言,太子就如狗皮膏藥一樣恬不知恥地黏了上來。這個傀儡強者連一點顏面都不要了,他就刻意利用隱律主不願殺生的心理去「拖」時間,去等那不知何時才會來的「變數」……

  而隱律主會如何處理?會讓他得逞嗎?

  不!隱律主的面上陰沉得好似永夜,這絕世強者已完全憤怒了呀!!

  「你們赤帝皇族一向就要注重大局,為眾生之存續而犧牲……」隱律主用力握緊拳頭,「現在你們想要的大局來了,你們追求的光明浮現了,你卻反要拒絕了……拒絕我這長生者的慈悲,拒絕必勝的完美之路……」

  「不知所謂的混帳東西,你的大腦是生蛆了嗎!」

  隱律主暴喝著出拳,悲痛之拳意一瞬震飛赤帝之劍。不再有所保留,赤子敬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隱律主一把奪過赤帝之劍,將赤子敬生生捅了個對穿!

  「咳——!」本已重傷的赤子敬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血泊之中。隱律主毫不留情,繼續出劍,赤帝之劍的斬擊如狂風般落下,將赤子敬生生斬到千瘡百孔的悽慘樣貌。飛濺的血液擦過男人的臉,隱律主緊咬牙關,怒目而視。數次手下留情依然不退,他的暴怒被完全點燃,他再也容忍不了這不知所謂的小輩。

  「虎視眈眈的王者馬上就要降臨,世界就要毀滅了,人類文明就要被葬送。此時此刻你們還在內鬥!還在分歧!為什麼你們就是不明白我的苦心,為什麼你們就是要去找死了。給我他媽的服從啊!」

  赤帝之劍再度刺下,這一擊直取赤子敬頭顱。可奄奄一息的赤子敬忽然抬手,他握住了劍刃,擋下了隱律主的一擊。

  「服從你,便是考量大局嗎?」赤子敬慘笑,「不知所謂的東西……又究竟是誰了!」

  劍刃直穿過赤子敬的掌心,他頂著隱律主的劍勢生生站了起來。勢大力沉的一記征天拳揮出,這一拳的力量竟遠超過去,讓隱律主需要抬手去防禦。而赤子敬還在出拳,他以單臂血肉生生鎖住隱律主的長劍,另一隻手的拳勢越發雄厚,如帝王般氣蓋山河。

  「你的救世計劃讓王國死了千萬人,你被司徒弈算計得連記憶都一度失去,現在你有了記憶和力量,居然還能被我這小輩氣得暴跳如雷!」赤子敬怒吼,「要智慧沒有智慧,要城府沒有城府,要是讓你這樣的東西成了統治世界的王者,那世界才是要完蛋了!」


  奇怪至極,赤子敬此刻竟也有和隱律主分庭抗禮的力量了……他的拳中也帶著悲痛與憤恨,也帶著不屬於自己的情感,他的力量也正在靠情感推動。那些情感的來源不單單是赤子敬的本人的挫折,還有他一直在「看」的東西……

  「你有你的痛苦與悲傷,你當歷代皇帝就活得很開心嗎!!」

  狂吼著一拳擊出,隱律主倒退一步。赤子敬將手探入懷中,拿出了一本血跡斑斑的「筆記」。那筆記早在先前的戰鬥中就被震碎,一頁頁被血染紅的老舊紙張中,寫著潦草的文字:

  「又一場戰事落幕,去為將士授勳。看到他們崇拜自豪的眼神,感到心中抽痛,無顏存世……」

  「思來想去,還是為太學內門放寬權限。已背井離鄉,就不能再強求他人付出。」

  「十年未出宮,思念帝都雪景。」

  「夢見自己被骸骨掩埋,驚醒。好似劊子手的末路。」

  「離『危機』還有不到5年,要再逼迫這世界變強了……」

  「懷念當年無知歲月,寧可一生做孩童。」

  一字字一句句,滿是沉痛與淒涼,記載者的掙扎躍然紙上。這自然不是赤子敬的日記,他一直在看的,是重霄皇帝的日誌。

  「你問我憑什麼與你戰鬥?」赤子敬使勁握緊拳頭,面上流下兩道淚水,「你隱律主有你的恨,我赤帝皇族也有一樣的傷。你隱律主想要拯救世界,我赤帝皇族已護了這世間兩千年!若是在此倒下,我歷代先祖的努力豈不白費?!我歷代皇族的犧牲又該如何!

  我就沒理由在你眼前倒下……我就絕不會敗給你這區區的殘影啊!」

  赤子敬出拳了!由不亞於隱律主的悲傷與痛苦推動,赤子敬這一拳就能爆發出數倍勝於先前的力量。不再小瞧太子,隱律主同樣全力出擊,以征天拳對征天拳,但他用上了自己的最終境界。赤子敬就不會有生還的可能,這是絕對的必死一擊。

  「回天力量,最終境界,赤帝征天拳!」

  隱律主的境界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強與弱的區別被完全顯現。赤子敬感覺自己是站立在大地上的凡人,他的敵人卻在遙遠的天穹之上。他向敵人揮拳就像是在擊打天空,無論怎樣拼命也無法觸及。那片天穹便是萬物的始源,連他的拳風都會成為對手的補給。

  無法觸及,無法理解,敵人乃是踏天而行的絕強者,他的境界名為「非想天行」,乃天外來客所創造的,塵世武道之始源!

  勝負在一瞬間便已分出,赤子敬毫無懸念地敗北。他甚至根本沒做防禦,任憑自己的身軀被隱律主洞穿。在最後一刻他高舉右臂,他的右拳中握著一張染血的紙,握著重霄皇帝的日誌。

  「不要怕……」赤子敬低聲說,「皇帝會……守護帝國。」

  死到臨頭的時候他還在說這句謊話,連幼小孩童都不信任的虛假承諾。可赤子敬的表情那麼嚴肅那麼認真,好似虔信徒講述著自己將背負一生的教條。那虛弱的聲音在宮殿中徘徊,激起陰沉的迴響。

  「不要怕!」赤子敬高聲大吼,「皇帝會守護帝國!」

  那聲音由宮殿中的陣法傳到了帝都,讓恐慌的人們抬起頭顱。那聲音喚起了他們心中的記憶,喚醒了人們根深蒂固的認知。整座神京城的人民都聽到了他的怒吼,聲如雷霆。

  隱律主皺起眉頭,拳中勁力爆發,要將愚昧的太子徹底剿殺。可赤子敬竟然沒有敗,沒有死。硬頂著穿透胸膛的一擊,他揮拳再度向隱律主殺來。這次的征天拳高深莫測,力量的運用變得高深至極,這一拳不是源龍境界,那是與隱律主相同的境界……

  武道恆理,最終境界!

  「你?!」

  隱律主猛然抬頭,皇座上的男人依然沉默,可他的兒子卻打出了獨屬於他的力量。那力量宏大,傲岸而威嚴,那不是區區太子就能擊出的拳,那所向披靡的拳意屬於統領塵世的帝王。

  「吔——!!」

  氣勁暴起,力量爆發,赤子敬的一拳在剎那間爆發出兩倍於先前的力量。他生生破開了敵人的拳勢,一拳正中心窩,將隱律主轟得飛退數步。他的背後浮現出另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影,如幽魂般虛幻透明,卻帶著氣吞山河的意氣。

  皇帝會守護帝國,這是全國最大的謊言。

  皇帝無法守護帝國。皇位上的男人甚至自身難保。永光皇帝不是和平的象徵,他們是掀起戰亂的罪魁禍首。可是人們都是如此相信的,相信皇帝永遠會在危急關頭站出來,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於是謊言被一代代傳承,虛假被刻入人們的心中,虛妄的心念因堅信而成為了夢想。

  而今日,夢想家就要將虛假化作現實!

  遠方的隱律主猛然抬頭,這一刻他終於理解了赤子敬的計劃,理解了這皇帝「容器」的真正意圖。他當機立斷持黑劍殺來,要用最快的劍招解決眼前的大敵。然而同時也正在這一刻,寂暉司自虛假歷史中仗劍殺出,本不存在的記憶來到了諸多親歷者的腦中。

  這突然出現的記憶讓隱律主的動作慢了一瞬,因虛假歷史被破除而出現的機會,讓皇位上的男人睜開了眼睛。他的眼中有著戰意,如文明之火般不滅的戰意。

  虛幻透明的人影凝為實質,他的髮絲變作血般赤紅,衣衫漆黑如宇宙深空。他站在赤子敬的背後,與太子一同握拳,一同出擊,兩人的拳頭同時擊出,將黑劍一擊粉碎,將隱律主一拳轟出了皇宮!

  赤子敬收回拳招,緩緩吐息。那千瘡百孔的軀體正以飛速復原,血液倒流入體,傷口癒合如初,精壯的軀幹被武道的偉力「重組」起來。一隻滿是老繭的手正蓋在赤子敬的肩膀上,那隻手屬於被喚出的另一個重霄皇帝。

  夢想家的權能僅是弄假成真,偽劣的貨色終究比不過現實。然而當真正的武道意志注入這虛偽身軀,當重霄皇帝將他的生命也一齊投入時,這謊言就變成了真正的赤重霄……一個不必離開皇座封印,也可為帝國挺身而戰的重霄皇帝!

  「做得很好,子敬。」赤重霄說,「現在,我們便一起去戰吧!」

  太清宮隨男人的怒喝而坍塌,重霄皇帝與太子飛向月球表側。他們的敵人站在無頭的龍軀上,背對著湛藍的星球。雙方的戰意在真空中衝突,赤紅的氣勁狂舞,開啟決定帝國命運的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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