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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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一章 結局(下)

  臨近臘月,正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

  因肅州戰事捷報頻傳,竊國弄權的章氏陸續伏誅,京城裡的氛圍倒比往年更熱鬧幾分。

  繳清章氏餘孽後,永穆帝遣早已選好的人手北上,接手肅州一帶的軍政事務,李慈與常元楷則奉命班師回京,代眾將士受賞。

  鄭王這些年駐守在朔州,既扛著邊防重擔,亦為牽制章氏兄弟,在苦寒之地熬了半輩子,如今終能喘口氣,趁機請了旨回京與王妃團聚。

  自禁軍和京畿守軍中抽調的精銳折損了近千名,余者亦班師回京。

  數千兵馬行進,又是剛經歷惡戰需稍加休養,走得並不算快。

  盛煜哪裡等得及?

  遂借著玄鏡司神出鬼沒的便利,與趙峻先行回京,打算在曲園偷懶兩日,等將士們到了京畿再回到隊伍里,按永穆帝的安排一道入城受賞,撐撐門面。

  抵京那日正逢落雪。

  曲園的亭台樓閣悉被籠罩在雪天的安靜朦朧里,甬道上已積了寸許的雪,不見半隻飛鳥蹤影。

  秋日盛美如錦緞的景致已然改換,北朱閣外的槐樹上樹葉半凋,銀裝素裹,晚風清寒。

  院牆之內,這會兒卻有笑語隱隱傳出。

  魏鸞坐在窗畔,腳邊是熱騰騰的暖爐,懷裡是奶香柔軟的小阿姮。

  那晚夜闖涼城時,盛煜因怕隨行的人有去無回,便將染冬和盧珣留在城外接應,免得魏鸞脫身後無人護衛。

  等逃出涼城後,兩人便於盛煜一道,帶著魏鸞走荒僻小道,繞過幾座重兵守衛的城池,安然到了玄鏡司駐紮之地。

  過後,因趙峻被困敵營,盛煜獨自主持大局,極為忙碌。

  魏鸞則被送回了京城。

  此刻風寒雪重,母女倆圍爐而坐,炭盆里烤熟的栗子香氣飄出來,甚是誘人。

  抹春剝了一粒,舉到小阿姮跟前逗她,阿姮正是瞧見面前的東西就要去抓的時候,小胳膊抬起來,將那栗子攥到手裡,就要往嘴邊送。

  抹春怕她當真吞進去,趕緊搶回,順道把栗子吃了。

  這下先予後取,太明目張胆。

  小阿姮才剛要笑,見狀嘴巴一癟,委屈地看向自家娘親。

  快到半歲的小姑娘,玉雪粉嫩的小臉蛋吹彈可破,修長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清澈懵懂,小嘴兒微噘,即便未必懂事,那委屈巴巴的表情讓魏鸞有些招架不住。

  她抱著孩子,徑直塞向抹春,「喏,誰逗的誰哄。」

  抹春慌忙往後躲,「少夫人饒了我吧,上回我就給她哄哭了。」

  「那你還招惹!」

  洗夏出聲揶揄,過來抱起小阿姮。

  魏鸞帶來的陪嫁里,就數她年歲最小,性子也最溫柔,跟孩子很投緣。

  小阿姮到了她懷裡,果真臉上由陰轉晴,將方才的戲弄拋之腦後,唆起手指頭。

  旁邊春嬤嬤瞧見,也跟著打趣抹春,眾人謔笑時,小阿姮也跟著笑起來。

  魏鸞含笑起身理袖,因小書房裡還有沒看完的帳本,取了剝好的半盤栗子往裡走。

  才走到側間門口,忽聽外頭傳來僕婦的聲音——

  「稟主君,少夫人就在裡面。

  主君路途勞頓,外頭天冷,快進去烤烤火吧。」

  話音落處,厚重的門帘忽被掀起。

  魏鸞聽見男人熟悉的聲音時,心裡便猛地一跳,望向門口,便見一角玄色的衣衫晃入,旋即錦靴覆雪,披風半白,盛煜的身影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外頭風雪正濃,萬籟俱靜中,他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悄無聲息,幾乎讓魏鸞懷疑是眼花看錯了。

  但她確實沒眼花。

  卷著雪片的寒風在掀簾的那一瞬漏進屋裡,落在臉上有一絲冰涼。

  而盛煜站在那裡,冷硬的臉上浮起笑意。

  狂喜剎那間湧上心頭,魏鸞只知平叛之師大獲全勝,幾位主將安然無恙,過些日會回京受賞,卻怎麼都沒想到盛煜竟會這麼快,插了翅膀飛回來似的。

  她的目光緊緊黏在男人的臉,激動之下抬腳便衝過去,撲進他懷裡。


  肩頭的積雪蹭在臉上冰涼,他的呼吸卻是溫熱的。

  盛煜伸臂將她緊緊摟住,似欲揉進身體。

  數月征伐,思念刻骨,是他從未體嘗過的滋味。

  自幼便常在外漂泊,與親人聚少離多,他從未如此次這般,對這座燈火昏黃的閣樓牽腸掛肚,恨不能立時飛回京城。

  嬌軀在懷,笑靨明艷如舊,原本急迫的心在此時變得安穩,盛煜忍不住親她的眉心,唇邊笑意漸濃。

  裡頭春嬤嬤窺見,忙悄然退回。

  她的唇邊也抿了深深笑意。

  從前的主君性子冷清、不苟言笑,即使是到了起居的北朱閣,在僕從跟前也時常為冷懾人,令她們敬懼。

  而今夫妻旁若無人地相擁,枉顧裡頭眾目睽睽,可見性子是稍稍磨得溫和可親了些。

  遂笑吟吟地去小廚房,讓人晚飯多添幾樣菜。

  ……

  比起北地的風寒似刀,北朱閣里可謂溫暖如春。

  側間裡靠牆養著蔥蘢的水仙,長案上是新剪的臘梅,博山爐上裊裊淡煙騰起,是魏鸞新調的香。

  夫妻倆黏糊了一陣,盛煜脫去披風,就著魏鸞遞來的軟巾擦淨髮間融化的雪水,往裡頭去看闊別已久的女兒。

  離京時正逢秋日,小姑娘才兩個月,只會軟乎乎地躺在襁褓里,連顆乳牙都還沒長。

  如今數月過去,定是變化不少。

  盛煜怕身上有風雪寒氣,特地等手臉都暖和了,才往側間裡去。

  小阿姮正躺在搖床里翻身玩,仿佛是聽見腳步聲,一雙滴溜溜的眼睛便往門口瞧過來。

  見到魏鸞的臉,原就高興的臉上笑意更甚,小胳膊伸出來就要人抱。

  洗夏見狀,就著藕段似的手臂將她扶起。

  小阿姮玩得高興,因被洗夏扶著,竟還輕輕蹦了下。

  盛煜原以為數月彈指,小傢伙還會是離開時那樣只知吃和睡的模樣,須裹在襁褓里讓人時時都抱著,誰知竟已能站起身,如此活潑?

  輕蹦的時候小腿兒屈伸,魏鸞洗夏皆習以為常,盛煜卻是頭回瞧見,心都顫了顫。

  他健步上前,將女兒抱起,嗅到她身上久違的奶香味。

  那是與殺伐迥異的溫軟滋味。

  令人貪戀,生出呵護之心。

  懷裡的小阿姮卻沒他那麼多念頭。

  出生至今半年有餘,盛煜出征前她還小,每日裡大半時候都在睡覺,即使偶爾被盛煜逗弄,更熟悉的也是魏鸞和奶娘。

  後來數月別離,又熬過了魏鸞被擄後的悽苦時日,對盛煜的印象早就淡了。

  她微微歪著腦袋,懵懂地打量著這張陌生的臉。

  而後身子一轉,兩隻小手伸向魏鸞。

  分明是要娘親來抱。

  魏鸞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卻也沒去抱她,只柔聲道:「這是爹爹,阿姮不認得了嗎?」

  小阿姮仍是茫然,倒也沒哭。

  打量了片刻,大概覺得盛煜下巴上的胡茬有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被扎了之後嫌棄地皺皺眉,努力往魏鸞懷裡鑽。

  盛煜可不甘心被女兒嫌棄,眉頭微挑,伸臂將她舉高高。

  小阿姮可沒玩過這個,眼睛瞪得溜圓,兩三回後已眉開眼笑。

  等抱廈里晚飯擺好,父女倆已玩得其樂融融。

  ……

  這場雪斷續下了整個日夜,壓斷不少樹枝。

  等隔日天暖雪融,鄭王掛帥的凱旋軍隊亦抵達京畿。

  永穆帝自打懂事時便被章氏的陰影籠罩著,父子倆忍辱負重勵精圖治,如今終將懸在皇位頭頂的那把劍徹底斬斷,圓了先帝夙願,豈會輕描淡寫?

  除了立時遣使北上,犒勞此次參戰的兵將外,又算著時日,安排梁王親自率群臣在宮外迎接凱旋的兵將,由時相親自宣讀封賞的旨意。

  盛煜出征時是與常李兩位將軍同行,這等場合自然不能缺席,遂悄然出了城,隨同大隊人馬一道回京。

  朱雀長街兩側,聽聞王師回京消息的百姓人頭攢動,皇宮外亦有群臣著朝服相迎,梁王居首,華服玉冠,風姿端貴翩然。


  盛煜策馬走在常元楷後面,一貫的冷硬巋然。

  待盛大的封賞之典畢,永穆帝又單獨召見幾位率兵之將,一番激賞言辭後,讓鄭王、常元楷和李慈先行回府團聚,明日率部將入宮領宴。

  而後,單獨留了盛煜在案前,細問一些無法在奏摺里詳述的事。

  譬如周令淵的死,譬如章孝溫的死。

  玄鏡司重傷章孝溫後,迅速在肅州傳開消息以動搖敵方軍心,盛煜亦密奏了周令淵被射殺的事。

  喜訊與噩耗接踵而來,永穆帝拿到奏摺時,在麟德殿裡獨自坐了整夜,於萬籟俱寂中將周令淵短暫的一生暗自回想。

  待次日天明,仍如常上朝。

  心中悲痛、愧疚、遺憾,萬種情緒交雜,卻無人可訴,亦無處表露。

  唯有此刻,瞧著盛煜挺拔峻整的身姿,想起死在涼城又被章孝溫扔去亂葬崗的周令淵,老皇帝眼角濕潤,鬢邊花白。

  但痛惜亦無濟於事,在周令淵選擇逃離宮廷時,永穆帝早已想過這般結局,卻也只能徒留遺憾。

  他這輩子,遺憾的事其實很多,卻都無從避免。

  所幸苦心栽培的盛煜不負所望。

  這讓永穆帝甚為欣慰。

  君臣倆就著清茶密談,到了末尾,永穆帝不免又提起魏鸞,說盛煜孤身闖入涼城,實屬危險之極。

  哪怕玄鏡司拿出了讓人喜出望外的戰果,為女兒鋌而走險的事亦不可取,叮囑盛煜往後務必穩重行事,不可因兒女私情而輕率冒進。

  盛煜聽了,不置可否。

  倒是就勢話鋒一轉,道:「鸞鸞被章氏所擒,皆因長公主肆意妄為。

  兩軍交戰正酣,她在背後謀害將士家眷,更將鸞鸞送到敵營之中,讓章孝溫捏到把柄,不止是動搖軍心、居心惡毒,更可視為通敵之罪。

  聽聞皇上將她囚於獄中,不知會如何處置?」

  這問題讓永穆帝有些頭疼。

  換了旁人,這等惡行砍頭一百回都不夠。

  但長公主畢竟是先帝親自託付在他手裡的,通敵又非蓄意而為,他先前數番斟酌,終是沒能痛下殺手,只在痛斥責打後關在牢獄中,欲令她在獄中終老。

  更何況,此事皆因魏鸞而起,私心裡,永穆帝雖沒想過拆散夫妻,卻仍不願坐視盛煜感情用事,混淆公私。

  在得知盛煜為救魏鸞而冒險時,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那不是他期待中繼位之君應有的行事。

  此刻,聽盛煜問及,永穆帝自知此事做得不夠決斷,只問道:「依你看,當如何處置?」

  「斬殺。」

  盛煜答得乾淨利落。

  永穆帝微愣。

  盛煜抬眉瞧著他神情,心中已是洞然。

  先前的猜測被證實,原本君臣和睦的氛圍也在無形中變得僵硬。

  他垂眸掩住不滿情緒,只道:「臣知道,皇上是顧念兄妹之情,覺得為鸞鸞而殺長公主不值。

  但鸞鸞是臣的妻子,不論身在何位,都不可能坐視妻子遭辱而無動於衷。

  皇上若不肯殺,臣斗膽,親自去牢里殺。」

  話到末尾,語氣已是冷然。

  永穆帝面露驚詫,明白盛煜這全然是為私情,面色微沉,「朝堂自有律法,不可任性!」

  「皇上若覺此舉忤逆,盡可隨意處置。」

  盛煜徑直站起身,語氣篤定。

  這般姿態,顯然是心意已決。

  永穆帝皺了皺眉,「章氏既去,朝堂上禍患斬除,朕一生勞苦,該做個太上皇享清福了。

  而至於這天下,」他頓了頓,直白道:「朕極屬意於你。

  但身為人君,因私廢公是大忌,亦不可感情用事。」

  言盡於此,意思已十分明顯。

  盛煜臉上沒半分波動,只拱手道:「臣只想為鸞鸞討得公道。

  皇上春秋正盛,膝下亦有威望頗高的皇子,臣德行不足,恐怕有負所望。

  便是連曲園,皇上亦可收回。


  臣未必有能耐護住天下,卻會誓死護住身邊人!」

  說罷,徑直告退出殿。

  那神情里分明是藏著隱怒。

  永穆帝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氣結在原地。

  沒多久,兩道消息前後腳送到了御前。

  其一,盛煜以有要事詢問為由,前往獄中探望長公主,逗留了半炷香的功夫。

  他離開後,獄卒回去鎖門,卻發現長公主已然氣絕於地,滿面驚恐,頸間有極深的兩道指印。

  其二,盛煜將玄鏡司諸事交予趙峻,丟下中書侍郎的印鑑,攜妻女去了梁州,歸期未定。

  兩件事皆是先斬後奏,沒跟他打半聲招呼。

  永穆帝聞訊呆住,半晌才氣道:「當真是朕太寵著他,竟如此放肆!」

  然而,氣怒過後卻也不曾追究,只命人以長公主病逝為由,不太張揚地下葬。

  等喪事畢,臨近年關,仍不見盛煜回京,忍不住派人去召。

  ……

  百里外的梁州,盛煜聞召之後,卻未回京,只管帶著魏鸞和小阿姮在梁州的一處郊外別苑裡安穩度日。

  他早年曾在梁州待過許久,為起居方便,置辦了這處宅邸,雖空置數年,也絲毫不及曲園寬敞華貴,住著卻仍舒適。

  院外灑掃之事,多年來都有管事安排,無需費心。

  魏鸞帶了染冬、抹春、洗夏和畫秋照顧起居,外加奶娘抱著小阿姮,盛煜則只帶了盧璘兄弟,足夠護衛安危。

  凜冬嚴寒,卻絲毫不影響融融之樂。

  盛煜自打記事起,便每日修文習武甚少有閒暇,後來進了玄鏡司,更是忙得陀螺似的,一年到頭都難得清閒。

  有手握雄兵、樹大根深的章氏虎視眈眈,他也時刻緊繃,不敢有絲毫鬆懈。

  如今章氏被連根拔起,剩下個章皇后囚禁在宮裡,算帳猶如探囊取物,不足掛齒。

  懸在頭頂的重劍挪去,盛煜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嬌妻稚女在側,更令人沉溺。

  對於永穆帝的威脅,盛煜亦安之若素。

  自幼磨礪,二十餘年冷厲殺伐,他費盡心思的步步逼向章家,拿著性命數次冒險,為的不是那至尊之位。

  他所求的,只是扳倒章家。

  於公是斬除國賊,令朝堂清明。

  於私是報仇雪恨,告慰亡母在天之靈。

  除此而外,永穆帝若有心傳位,稍許瑕疵不足掛齒,盛煜也願意擔起重任,就著兩代帝王築牢的根基,求個太平盛世。

  否則,梁王雖沒有殺伐決斷的手腕,卻不是周令淵那等偏執猶豫之人,有兩位相爺坐鎮朝堂,想來也不會成為昏君。

  盛煜對此甚為坦然。

  乃至於永穆帝數回命人來召,都充耳不聞。

  內侍數次無功而返,永穆帝最初還微怒沉目,後來漸漸就生不起氣來了。

  在章氏傾塌前,宮廷內外,他與盛煜擺出的唯有君臣姿態,心中亦時刻提著這根線,免得被誰窺破。

  而盛煜亦恪守為臣之道,在內在外,皆無半分越矩。

  如今禍患已平,威脅盡除,他如此做派,倒有點賭氣的意思。

  尤其是他拋下玄鏡司和曲園,帶妻女在僻靜處過著近乎隱逸的日子,是他二十餘年艱難前行後,難得的散心時光。

  細想起來,這也是故意做給永穆帝看的——

  他就是護著魏鸞,枉顧帝王不可太過重情的告誡。

  他就是看重妻女,寧可捨棄錦繡前程。

  屢屢開口沉不住氣的是皇帝,他在桃花源里浮生偷閒,能奈他何?

  永穆帝窺破這小心思,幾乎氣笑。

  但他確實不能奈何盛煜。

  兩代帝王勵精圖治,固然打下了牢靠的根基,要將章氏連根拔起,卻也須有盛煜這般鐵腕決斷、膽識出眾的人做斬敵的利劍。

  這場拉鋸般的爭鬥持續了太九,肅州的戰場固然聲勢浩大,真正挖空章氏根基的,其實是興國公、鎮國公的倒台,和太后的功敗垂成。


  這些事裡,盛煜的功勞不言而喻。

  論才能、手腕、功勞,普天之下,無出其右者。

  盛煜有驕橫的底氣,亦有從不折腰的骨氣。

  更何況,永穆帝哪忍心真的強硬壓他?

  自幼喪母,流離民間,拿著性命拼殺出這條血路,除去臥榻之側的猛虎,他這一路負重前行,太辛苦、太隱忍,亦太懂事。

  以至於永穆帝自己都忘了,盛煜還是個血氣方剛、心高氣傲的男人。

  他這半生,皆為朝堂浴血而行。

  鐵石心腸的威冷之下,心底深藏的柔軟,恐怕就只有曲園的妻女。

  如同帝王心頭的那抹月光。

  永穆帝撐到仲春,終於讓步妥協。

  遂親自寫了封手書,命趙峻親手交給盛煜,比起先前口諭和密旨里正兒八經、半遮半掩的言辭,這封手書也更像是家書。

  也因此,信中的態度頗為和軟,甚至帶了幾分不耐,說他年事已高,一輩子殫精竭慮,想早點享享清福,讓盛煜儘快回來承襲家業扛重擔,少鬧脾氣。

  至於旁的,既然盛煜翅膀硬了自有主張,他也懶得再管。

  仗著玄鏡司的周密,言辭也頗直白。

  盛煜看罷後也沒跟往常似的燒去,而是去尋魏鸞。

  數月清閒,闔家融融,在初春爛漫的郊野里,許多從前竭力掩埋的塵封舊事,也順其自然地吐露。

  魏鸞原就猜出了他的身世,聽盛煜親口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

  眼睜睜看著父子倆隔著百里賭氣,盛煜巋然不動,永穆帝步步退讓,不由失笑。

  從前入宮,那兩人尊卑分明,各自肅然,相處時唯有君臣之態。

  如今,倒有些許朝堂之外私情的味道了。

  只是沒想到,永穆帝那樣一言九鼎、威重毅然的人,竟也會敗給盛煜的拗脾氣。

  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遂收拾行裝,踏著明媚春光啟程回京。

  ……

  盛煜抵京次日,永穆帝在早朝上頒了道詔書。

  詔書頒出,舉朝譁然。

  裡頭說,玄鏡司統領兼中書侍郎,在討伐章氏叛賊之役中立有奇功的盛煜,並非盛家子嗣,而是皇帝的庶出長子,由當時的東宮滕妾所生。

  出生之日,因情勢危殆險些喪命,為保周全,暫寄盛家撫養,終成朝堂棟樑之才。

  今海內昇平,逆賊盡誅,盛煜功不可沒,特頒旨封王,曲園賜為王府。

  為堵群臣之口,永穆帝還備了兩樣東西。

  先帝密旨和皇室宗譜。

  密旨是先帝親書,備述此事經過,寫明永穆帝的長子寄養於盛聞天膝下,實乃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待天下太平,撥亂反正之日,宜昭告天下,復其皇室子嗣身份,追封生母。

  皇室宗譜則是佐證。

  盛煜出生後很快「夭折」,永穆帝悲痛之下得先帝授意,遂以暫不追究作為退讓,換得太后與皇后首肯,將孩子記在皇室宗譜上,待周年過後再記其亡故,至少留得痕跡,連同盛煜的生母也添上一筆。

  章太后自知理虧,加之孩子既死,記一筆也無妨,便答應了。

  到得周年,掌宗譜之事的榮王奉先帝密旨,只虛應章氏,並未真的抹去。

  而章氏篤定並無後患,也從未留意。

  這些年裡,宗譜上陸續添丁,悉由榮王親自操持,亦未露出馬腳。

  如今宗譜翻出,久在田園的榮王親自作證,有先帝的親筆密旨,又是永穆帝金口玉言,誰還敢質疑?

  滿朝驚愕之際,許多人亦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盛煜為何年紀輕輕便格外得聖寵,身居玄鏡司和中書要職,對章氏步步緊逼,權柄直逼東宮。

  驚愕過後,又賀永穆帝和盛煜父子團聚。

  滿朝笑容恭敬,唯有梁王笑不出來。

  他的心裡只有痛悔。

  當初盛煜被破格擢拔為中書侍郎時,他與淑妃皆以為是永穆帝為驅使盛煜而給的甜頭,以至於盛煜戰勝回京後忽然遠走,數月不歸朝堂,他也以為是鳥盡弓藏,卸磨殺驢,遂按兵不動,甚至暗自竊喜。


  誰知道,如今竟會來這麼一出?

  但痛悔又能如何?

  別說是他,哪怕是久在宮闈的淑妃都猜不到盛煜還藏了另一重身份。

  而今兩人皆是庶出,同樣居於王位,盛煜有重權在握,在斬除章氏時立下赫赫功勞,永穆帝處心積慮地栽培器重,帝心偏向哪裡,不用想都知道。

  梁王的東宮之夢如同泡影般,被這封詔令戳得霎時破滅。

  散朝後匆匆去椒香殿,乍聞消息的淑妃不敢置信,仿佛被雷劈了似的,驚愕過後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曲園裡盛煜倒是穩得很。

  詔令既出,王位和前程倒在其次,於他而言,最要緊的事仍在宮裡。

  這日早朝過後,父子倆齊往冷宮而去。

  正是暮春,皇宮各處繁花如簇,蜂圍蝶繞甚是熱鬧。

  冷宮外的荒草亦瘋狂生長,明媚春光里生機勃勃,便連囚禁廢后那座院落里的樹都葳蕤繁茂,綠蔭參天。

  父子倆徐徐走近,內侍恭敬推門。

  陽光照在殘破的地磚,明媚得耀眼,角落裡有貓竄過,不知是何處養的,矯健利落。

  而正殿門口,章氏卻死氣沉沉。

  跟上回永穆帝來探時那樣,她獨自坐在門口的陰影里,怔怔望著廊下繁密的樹叢。

  那張臉卻消瘦得厲害,原本保養得如同黑緞的頭髮早已花白枯燥,加之瘦得顴骨微突,皺紋更深,無神的雙眼如同魚目,一眼望過去,只覺雞皮鶴髮,幾如七旬老婦。

  融融春光的強烈映襯下,更覺暮氣沉沉。

  院門響動,她眯眼望了過去。

  瞧見永穆帝,章氏的神情並無波動,目光掃見盛煜時,她的身子卻猛地一顫。

  自打宮變之後,她就沒再見過盛煜,但她記得那夜盛煜飛劍刺向太后胸口,記得他的劍尖洞穿周令淵肋骨,將章氏打得措手不及,亦徹底斷送她的榮華之路。

  舊恨湧起,她死氣沉沉的眼底浮起恨意,扶著門框猛然起身。

  因久坐疲弱,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

  這般虛弱蒼老的姿態,跟從前的作威作福、陰狠惡毒判若兩人。

  盛煜眼底浮起冷嘲。

  走近殿門時,聽見章氏嘶啞的聲音,「你來做什麼!」

  「送行。」

  盛煜沉聲。

  深宮之中,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章氏眼珠微凸,居然看向永穆帝。

  永穆帝則就著樹蔭站穩,打量了幾眼殿內老婦,目中頗露嫌惡,道:「章孝溫死了,就在他涼城的都督府里。

  樹倒猢猻散,章家攢了百餘年的基業,也都灰飛煙滅。

  原本該像旁的公府那樣,綿延承襲,可惜啊,你們太貪心。」

  年已五旬的皇帝目沉如淵,聲音冷沉。

  章氏渾身劇顫,「他、他死了?」

  「死不瞑目。」

  永穆帝神情漠然,「背君叛主,謀逆作亂,這罪名足以毀去章家從前所有的功勞。

  朕會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後患,而至於你——也不必再指望了。」

  輕描淡寫的話,卻徹底斬斷章氏所有的希冀。

  榮華路斷,被困冷宮,她之所以強撐到如今,苟延殘喘地活著,就是想著章家能憑百餘年的經營,就算沒法撼動皇權,至少也能割地而治。

  哪怕希望渺茫,至少於她而言,那也是一道森寒冷宮裡透窗而入的亮光。

  而今,那道亮光卻徹底被堵死。

  她頭昏似的靠在門扇,臉色霎時灰敗。

  永穆帝卻還沒說完,將眉峰微抬,聲音也稍稍拔高,「臨走前,還有些事須告訴你,好叫你死得明白。」

  說著,瞥了盛煜一眼,向章氏道:「當初我帶回東宮的喬氏,還記得吧?」

  章氏許久沒聽他提及舊人,面露睜目。

  怎會不記得呢?

  那是永穆帝最鍾意疼愛的女人,便是如今地位尊榮的淑妃,在永穆帝心裡的分量也不及喬氏。


  那也是夫妻間橫亘最深的利刺,深到哪怕兩人已誕下了兒女,卻仍貌合神離。

  而她今日之處境,也未嘗不是因永穆帝欲為喬氏報仇。

  她不由握緊了手,道:「記得又如何?」

  永穆帝不答,反倒說起了舊事。

  從喬氏產後雪崩,母子兇險,到他設法將瀕死的孩子送出東宮,蒙蔽章氏姑侄。

  再到盛聞天抱回外室子,苦心栽培,盛煜漸成棟樑,手執玄鏡司這把利劍,狠狠刺入章氏心臟,將其連根拔起。

  末了道:「這就是朕的長子,文韜武略,出類拔萃。」

  「你章家滿堂兒孫,無一人能及!」

  漫長的時光,他說得不緩不急。

  門框之內,章氏的臉色卻數番變幻,從驚愕意外,到不可置信,再到畏懼驚恐。

  她怎麼都沒想到那個孩子竟會或者,還堂而皇之地在朝堂步步高升,手握重權。

  她死死抓著門框,枯瘦的手指幾乎沒了半點血色,那雙眼睛死死盯在盛煜的臉上,「怎麼會是你……竟是你?」

  嘶啞的聲音,如同生鏽的鐵器剮蹭,頗為刺耳。

  盛煜眉目冷凝,看著這張令他恨之入骨的臉,神情寒如冰霜。

  他這半生的痛苦,悉拜章氏所賜。

  在玄鏡司隱忍蟄伏的那些年,在陪著魏鸞出入宮禁時,每每看到這毒婦,他都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卻因大事未成,不得不克制。

  而今,曾令舉國震動的章家三位國公皆已敗落,仗著家族威勢母儀天下的毒婦,也淪為苟全性命的階下之囚。

  昔年,她仗著章氏的赫赫威儀,視人命如草芥,害死母親後逍遙法外。

  而今日,他終令她所倚仗的章氏灰飛煙滅。

  萬般艱辛,一朝功成,足可告慰亡母。

  盛煜緩步上前,緊捏的骨節輕響。

  章氏滿面驚恐,試圖後退躲避,卻因疲弱震驚里雙腿酸軟,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玄鏡司統領的威冷手腕曾令她忌憚,盛煜拔除章家的狠厲更令她憤怒憎恨。

  而昔年一時疏忽讓這孽子得以保住性命,以致今日章家傾塌之禍,更是令她悔之莫及,痛楚萬分。

  種種情緒交雜,如蟻蟲撕咬,萬箭穿心。

  章氏雙手按著地面用力往後躲,口中道:「你想怎樣!」

  「自作孽,不可活。」

  盛煜聲音森寒,目光如同利刃。

  ……

  章氏的死不曾在朝堂激起半分波瀾。

  除了周驪音得知消息痛哭失聲,幾乎沒旁人留意這位囚禁許久的廢后。

  永穆帝看著周驪音的面子,命人留了全屍,隨便找個地方葬了,除此而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而曾以雄兵重權比肩皇家的章氏,亦隨之悄然湮滅。

  別說功傳百代,獨霸後位,連家祠香火都徹底斬斷。

  闔族之中,除了章太后因陪先帝開國之功而陪葬陵寢外,再無半點尊榮。

  而永穆帝半生苦熬,也終於鬆了口氣。

  他生下來便借著章氏的魏氏成了東宮太子,卻因章氏跋扈驕橫、禍亂朝綱,這些年處心積慮,都在為斬除章氏國賊而籌謀。

  如今畢生心愿已全,他也幾乎在麟德殿耗盡心血,哪還願意在奏摺堆里耗盡晚年?

  在盛煜封王后數月,待群臣歸服再無異議,便禪位於他,自做了太上皇。

  梁王縱萬般妒忌,卻也無力阻止。

  ——即使有兩位相爺助力,卻也越不過皇權,永穆帝自有雷霆手段,他可不敢做以卵擊石的事。

  且論手腕、才能、功勞,他都比盛煜遜色太多,心裡不甘掙扎了許久,最終也只能俯首認命。

  而盛煜文成武就,群臣莫不歸服。

  禪位之事便極為順利,盛煜的登基之典亦極為隆重。

  登基當日,盛煜追封生母,冊立魏鸞為後,將封后之典定在三日後,命禮部作速籌備。

  尚且懵懂的小阿姮一躍成了帝王捧在手心的公主,盛聞天原就因御前護駕而功勞甚高,又有撫育皇子的功勞,特封侯位,盛夫人亦得誥命。


  盛聞天蒙冤半生,如今功德圓滿,便辭了千牛衛的職位,領了侯位,陪妻子云游。

  魏鸞的封后之典亦盛大舉辦。

  正是初秋,天高氣爽。

  艷艷秋陽照在殿宇琉璃,披金煥彩,百官齊聚,著朝服恭敬拜賀。

  帝後華服端貴,攜手步上丹陛。

  冠服皆由禮部和內廷司悉心籌備,盛煜身著袞冕,金飾玉簪,垂旒朱纓,十二章紋繡得威儀而端貴。

  魏鸞則穿華貴褘衣,朱羅畫翬,滿頭青絲堆成雲鬟霧,修長的身姿籠與搖曳華彩,更襯得明眸皓齒,艷逸照人。

  柔弱無骨的手被牽在掌心,盛煜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久久不曾挪開。

  元夕夜驚鴻一瞥,嬌艷少女令人念念不忘。

  後來因她的身份而猶豫掙扎,險些在仇恨的蒙蔽里錯失,好在她嫁進了曲園,於是眉間心上,她的影子愈來愈肆意,令他步步深陷。

  而浴血殺伐之中,曲園北朱閣的昏黃燈火,她的溫柔笑靨、嬌笑軟語,也成了心底最深的牽掛。

  以至今日,能攬著她共上丹陛,受群臣跪拜。

  時虛白曾說,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她的姿容氣度亦瑰艷若此,如今鳳冠華衣之下,果真令宮城增色。

  昔日京城裡最耀眼的公府嬌女,終成了新帝冠上明珠,掌心獨寵。

  盛煜握緊她手,唇邊挑起笑意。

  旁邊魏鸞眼波瀲灩,瞥著他低笑,「這麼歡喜?」

  盛煜含笑頷首,摩挲她柔軟的手。

  從前的孤苦前行、殺伐浴血,皆成過往。

  如今令他歡喜的,不是帝位皇權,不是巍峨宮城,而是他的身邊有她。

  無論在曲園的幽靜閣樓,還是梁州的開闊山野,抑或這座軒昂壯麗的宮城,有她和小阿姮在身側,春花秋月、朝暮雲霞憑添萬種風情,實是此生最幸之事。

  因她,一切皆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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