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敵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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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探魏鸞的下落並非易事。

  因長公主這招來得突然,京城內外皆無防備,目下除了盧珣所說的,再無旁的線索。從京城到肅州,官道小路無數,對方偽裝身份潛藏行蹤,誰都不知道會走哪條。且如今戰事吃緊,玄鏡司那點人手分派到各處刺探消息已是捉襟見肘,能調動的並不多。

  想要如從前般密布細網,盤查要道,在找到行蹤後迅速攔路救人,希望實在渺茫。目下能做的,唯有揣摩章家捉到魏鸞後的打算,在可能的幾處布置眼線,探明去向後設法救出——若是能搶在魏鸞落到章孝溫手裡之前,自是更穩妥。

  好在盧珣和染冬日夜兼程地快馬趕來,終歸能比章家的腳程快,足夠盛煜調兵遣將。

  等人手派出,就只能靜候消息。

  盛煜有些焦灼。

  奉命出征北上之時,他心裡其實極為鎮定從容。畢竟數年籌謀、步步為營,雖說肅州儘是章氏養出的悍將死忠,但憑著玄鏡司在內刺探消息、設法策反敵將,鄭王和常元楷等人在外領兵衝殺,攻奪城池,即使艱難膠著,最終定也能取勝。

  區別只在時日早晚,犧牲多寡。

  戰事之中,喪命流血在所難免,他只能盡力剷平阻礙,令朝廷軍隊少些傷亡。

  這些他早已在心裡有過準備。

  誰知道長公主昏聵糊塗,竟會來這麼一出?

  魏鸞一介閨中弱質,自幼嬌生慣養,連刀劍都沒摸過,落到章孝溫那惡賊手中,群狼環伺孤立無援,哪裡是對手?更何況,她於他而言是心頭至寶,不捨得傷損半分,但於永穆帝、於朝堂而言,不過是個尋常臣婦,不可能為她而舉兵冒進。

  ——永穆帝給的密旨中,特地叮囑過他要顧全大局,足見其態度。

  盛煜唯有竭力按捺。

  晝夜被拉長,近乎度日如年。

  有公事在身時盛煜還無暇多想,每每夜深得空,萬籟俱寂,想到魏鸞身在敵營,不知會受何等苦楚,心中便如被沸油煎熬,坐臥不寧,恨不能此刻便丟下差事,前去營救。如此熬了兩三日,終於盼來了消息——

  「少夫人被送去了涼城。先前章家一直扮作商人掩藏行蹤,少夫人和章念桐都被裝在貨箱裡,藏得極為隱蔽,也沒法察覺。到了豐城後,雖沒放出少夫人,章念桐卻露面了。只是章家派了幾百騎兵護衛,兄弟們無從下手,跟了盯了兩日,趁夜潛進去,貨箱裡果然有少夫人。只是對方重兵護衛,前後又都是章家地盤,沒敢打草驚蛇。」

  盧璘拱手稟報,不敢多看盛煜。

  長案後,盛煜的臉色陰沉如臘月寒冰。

  秋末的北地早已是百草凋盡,到了夜晚,刺骨冰寒的風從每一處門窗的縫隙里鑽進來,滲入骨髓的寒涼。盛煜身上是玄色的勁裝,緊擰的眉峰下雙目寒如深潭,盯著輿圖上涼城的位置,緊捏的骨節幾乎泛白。

  好半天,他才抬手,骨節扣在輿圖上。

  「得去涼城救人。」盛煜抬起眼睛,目光迅速掃過盧珣兄弟和染冬,最終落在趙峻身上,「我帶他們三個和曲園來的人手去,玄鏡司的事暫時交給你。戰事正緊,每道消息都關乎人命,不可掉以輕心。」

  「屬下自會盡心竭力。」趙峻抱拳,欲言又止。

  盛煜輕抬下巴,示意他不必顧慮。

  趙峻深深吸了口氣。

  他雖只是副統領之職,其實比盛煜年長許多,進玄鏡司的年頭也更長,在盛煜歷練時還曾是他的上峰。後來盛煜嶄露頭角,許多事便是兩人攜手去辦,出生入死的交情,不比盧珣兄弟遜色。也因此,即使眾人皆畏懼盛煜的威冷,他卻也偶爾玩笑,公事上直言不諱。

  但此刻,看著盛煜那分明是要去殺人的神情,趙峻還是有一瞬猶豫。

  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踏前半步,將手指著輿圖道:「涼城是肅州腹地,又是章孝溫的老巢,防守極為嚴密,想飛只蒼蠅進去都難,兄弟們數次無功而返,還折損了不少。且涼城周圍的百餘里城池都還在章氏手裡,極易被包抄。這地方是龍潭虎穴,去了九死一生。」

  趙峻迅速點了周遭幾處城池,神色冷肅。

  盛煜頷首,「我知道。」

  「恕屬下多嘴,先前盧珣來報信時也傳過皇上的口諭,讓統領務必謹慎行事,切勿輕率冒進。章氏既有意拿少夫人要挾,只要統領按兵不動,他們為達目的,總須將少夫人帶到陣前。屆時再設法營救,咱們有人手又離得近,既可救少夫人脫險,也不必孤身入虎穴。只不過——」


  他頓了一下,避開盛煜的目光。

  盛煜面無表情地道:「只不過那樣,她就得多吃些苦頭。章氏對我恨之入骨,若威脅不能奏效,定會將帳都算到她頭上。她須在敵營熬著,熬到章氏沒了耐心,將她推到陣前。」

  這些話正是趙峻想說的。

  他垂頭沒看盛煜,只低聲道:「若論得失勝算,以靜制動是最好的法子。仗雖是鄭王爺和常李兩位將軍在打,路卻是咱們開的,統領有重任在肩,且深得皇上器重,不宜輕率冒進,孤身犯險。屬下知道這話統領不愛聽,但事已至此,靜候時機強於貿然犯險。」

  按玄鏡司從前的行事,總會將大局置於女人的安危之上,以盛煜慣常沉穩冷靜的行事,孰優孰劣也十分明顯——十數年磨礪後,他早就有了這樣的城府和耐心。

  這道理,在場除了染冬,其實都明白。

  盛煜沒說話,目沉如淵,片刻後拍了拍趙峻肩膀。

  「我知道優劣輕重,但我必須去涼城。」他的聲音極為篤定。

  兩軍交戰拉鋸,為了大局計,他可以吃苦、隱忍,便是施苦肉計也不在話下。乃至玄鏡司的眾人都是如此,一時的苦楚折磨,咬咬牙就過去了,為了決勝之時,誰都扛得住。但魏鸞卻不同,她和他們孑然不同。

  她不該被牽扯進戰局,更不該無端受苦。

  她剛生完孩子,身體都尚未痊癒,從京城到肅州數百里的顛簸折磨本就難熬,若在章孝溫手裡多耽擱,誰知道會受怎樣的苦楚?事關魏鸞,盛煜做不到權衡利弊,做不到坐視不理,他只想儘快將她救回懷裡。

  旁的一切,都在其次。

  屋中片刻沉默,趙峻瞧見他神情里的堅決,終是沒再多說,退後兩步讓開。

  盛煜遂取了先前探到的涼城輿圖,招呼盧珣兄弟倆過來,商議可能混入涼城的法子。旁邊趙峻沉默站著,目光在兩副輿圖間逡巡,擰眉思索,好半天后忽然開口道:「救人脫險並非易事,無論如何都會打草驚蛇,既然定要赴險,不如咱們干票大的!」

  這話一出口,對面幾人齊刷刷看過來。

  趙峻摸了摸耳朵,「說出來是有些狂妄。但涼城是章孝溫的老巢,統領若想潛入其中救出少夫人,定得到章孝溫眼皮子底下行事。若真能做到,何不再費些力氣,順便取了那老賊的狗命?擒賊擒王,章孝溫若倒了,敵軍的根基就得塌掉大半。咱們就算冒險拼命,也值得!」

  盛煜沉默著瞥了眼盧璘。

  他不是沒想過這法子。

  但真想刺殺章孝溫又談何容易?城池府邸皆守衛森嚴,周遭儘是久經沙場的悍將,便連玄鏡司也須忌憚三分。就像章氏欲對永穆帝動手,若非永穆帝有意放任,讓逆賊順利走到麟德殿,在章氏混進宮門之前,怕是早就被禁軍和玄鏡司給除了。

  易地而處,亦同此理。

  雖說行刺並非絕無可能,但那無異於單槍匹馬深入敵腹,於萬軍之中斬將奪帥,與永穆帝先前議定的穩妥之策相悖。是以這念頭冒出來後,盛煜很快就壓了下去,只考慮如何營救魏鸞。但內心裡,對這種出奇制勝、速戰速決的招數,多少時有些動搖的。

  男人神情冷肅,手指輕輕扣著輿圖。

  好半晌,他才抬眉,「若想動章孝溫,還須有一人隨我們同去。」

  「誰?」趙峻看出轉機,目光一亮。

  盛煜的手指落向近處的一座城池,道:「魏知非。」

  ……

  「魏知非早已叛變,成了朝廷的走狗,吃裡扒外的小畜生,你何必再顧念從前那點交情!仗打到這份上,他帶著鄭王步步緊逼,盛煜那狗賊又不安分,四處刺探設伏,總得設法牽制。往後少在我跟前提從前的事,他是敵將,不是你表弟!」

  涼城的都督府,章孝溫面籠慍怒,怒瞪著兒子。

  章維被斥,垂首沒再多言。

  章孝溫不滿地瞪了眼兒子,又看向門外,「她們還沒到?」

  「將軍剛才回來時,屬下就派人去了,很快就會帶過來,將軍稍安勿躁。」門外值守的小將聽見熟悉的爭執,頭都沒敢抬——自打兩軍交鋒,魏知非投入鄭王麾下,憑著知己知彼的優勢奪了數座城池後,章孝溫每日便能把他咒罵八百遍,章維偶爾勸解,也會連帶受斥。

  而此刻,屋裡的父子倆果然陷入沉默。

  好在院外很快傳來了動靜,急促凌亂的腳步聲里,章念桐的身影率先踏入院門。


  自去歲章太后薨逝,至今將近一年,新安長公主將她關在長春觀里,肆意欺壓折辱,到如今怒氣盡數發泄出去,便如丟棄喪家之犬般,將她扔回到章家手裡。而章念桐苦熬了整年,早已是形銷骨立,臉頰身上多有傷痕,半點都不見昔日尊榮的太子妃模樣。

  便是氣度舉止,也不復往日的城府與從容。

  她快步進屋,瞧見熟悉的面孔,眼淚便滾滾流了出來。昔日榮華皆成雲煙,鎮國公闔府俱亡,她淪為階下囚受盡折磨,種種悲酸湧上心頭,她竭力克制著行禮道:「念桐拜見叔父……」話未說完,喉頭已是哽咽,險些放聲大哭。

  章孝溫不慣應付這種場面,朝章維遞個眼色。

  章維遂上前將堂姐扶起,請她入座。

  而後,父子倆的目光便齊刷刷落在了魏鸞身上。

  許久沒回京城,昔日裊娜嬌麗的少女已成了曲園的少夫人,稚氣天真褪盡,倒添了從容鎮定的氣度。她身上穿得頗為寒磣,被裝在貨箱裡顛簸了一路,那身衣裳也沒洗,瞧著髒兮兮的。唯有那張臉仍明艷姣美,即使臉色憔悴,眼波顧盼間亦有過人的風姿。

  尷尬的照面,她屈膝為禮,低聲道:「舅舅、表哥。」

  章孝溫從鼻孔里冷哼。

  旁邊章維若有似無地應了聲。

  他對魏家的感情極為複雜。血脈牽繫的親戚情分自不必說,他跟魏知非年紀相若,幼時一道讀書習藝,縱馬彎弓,少年從軍後,也是一道從最底下的兵士做起,無論是做斥候刺探消息,還是在先鋒營里衝殺迎敵,都配合得極為默契,甚至比親兄弟還牢靠。

  章太后薨逝後,魏知非還數次暗中遞信於他,勸他認清大勢,切勿以卵擊石。

  奈何這事由不得章維做主。

  他並非章孝溫的長子,在父親跟前說話的分量也有限,試著勸說了幾次,皆被父兄劈頭蓋臉斥責了一通,說章氏已無路可走,唯有拼死一搏。章維也明白,這些年章氏仗著軍權和後宮肆無忌憚,幾乎成劃地而治之勢,早就成了永穆帝眼中最鋒銳的刺。

  即使章家歸降,也不過是步鎮國公後塵。

  外戚做到這份上,往前尚有活路可覓,往後卻是粉身碎骨的深淵,沒半分退路。

  他不可能背棄家族,更沒有力挽狂瀾扭轉局面的本事,唯有與父兄同行。

  而對魏知非,於公,兩人身處勢不兩立的敵軍陣營,到最後拔劍相向亦在所難免,但於私,兩人卻有深厚的生死之交,更欣賞彼此的才能。以至於此刻瞧見魏鸞,章維最先想到的也不是她曲園少夫人的身份,而是魏知非的妹妹,他的表妹。

  但相隔千里,她怎會出現在此處?

  章維不由看向父親,欲問緣故。

  而章孝溫的目光則仍落在魏鸞身上,迅速打量過後,瞥見兒子疑惑的神情,隨口道:「昨日我說周月柔送了份厚禮,便是說她。盛煜跟魏知非咄咄逼人,卻不想後院失了火,有這麼個人質在手,倒是天賜良機。」

  周月柔是新安長公主的閨名。

  章維不知她怎會來這手,卻聽出了言下之意,愕然道:「父親打算拿她要挾盛煜?」

  「有何不可?」章孝溫橫眉。

  章維看了眼魏鸞,「沙場爭殺都是男人的事,成王敗寇全憑真本事,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卷進來,拿去要挾未必,說出去怕是不妥。」

  「並無不妥!」

  微啞的聲音,並非出自章孝溫,而是從門口傳來。

  章氏父子愕然抬頭,魏鸞亦脊背微僵,下意識回頭望過去。

  一道極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中。

  是廢太子周令淵。

  ……

  比起章氏父子和軍中眾將的征殺籌謀,周令淵在這場戰事裡,除了充當章孝溫扯出的大旗外,並無旁的事情可做——幼時名儒教導,年長後參議朝政,他所學的多是如何治理朝堂,跟群臣打交道,卻從未碰過兵法。

  既無韜略可調兵遣將,又沒法上陣殺敵衝鋒陷陣,成了實打實的擺設。

  而他的面容氣度,也與從前迥異。

  魏鸞印象里的周令淵溫潤如玉,行事溫和,清秀的骨相襯以貴重氣度,錦衣玉帶自有翩然風采,尤其那雙偏似桃花的眼睛,曾令無數貴女傾慕。便是後來遭受挫折,性情里添了幾分陰鷙,將她囚困在琉璃殿時,偶爾發瘋到近乎失控,卻還不負東宮太子的風度。


  此刻的周令淵卻消瘦之極,整個人如劍鋒飲血,褪去所有的溫柔和氣,讓人覺得冰冷。

  秋風鼓動衣袍,愈顯得身形單薄。

  逆著光看清眉眼,他的神情里似藏滿怨憎憤懣,又如同消磨盡意志的困獸,帶幾分頹喪。

  自打東宮一別,兩人就再也不曾會面。哪怕是周令淵被囚禁在皇宮的那半年裡,魏鸞為避麻煩,也不曾去探視,只讓周驪音代為勸說,盼著他能振作,迷途知返。誰知久別重逢,他會變成這般模樣?

  風拂進門檻,帶著淡淡酒氣,分明是周令淵身上的。

  魏鸞不由愣住。

  裡面章氏父子似習以為常,只拱手為禮,原本含淚坐著的章念桐大抵也沒料到昔日的夫君會變成這模樣,手扶著桌案,詫然起身。想起自身囚困後容顏盡損、滿面傷痕,又似不願被他瞧見,側身躲開。

  周令淵卻沒留意,只將目光落在魏鸞身上。

  他已有太久沒看到她。

  自打那日盛煜將她帶離東宮,之後除了周驪音偶爾遞來的消息,兩人間便再無瓜葛。以至於方才在院外看到魏鸞的背影,周令淵幾乎以為是看錯了,卻因太過驚愕,還是忍不住跟了過來。而後,他便聽到了章孝溫的那番言辭。

  他忍不住闖了進來,打斷章維的維護勸阻。

  片刻安靜,還是章孝溫打破了沉默。

  「太子殿下說得對,此舉並無不妥。」他自然知道當初周令淵對魏鸞的深情,原本還想瞞著周令淵,未料對方竟會贊成,心中不免意外,亦毫不掩飾地探道:「只是既要當人質威脅,難免須下狠手。太子不會心疼?」

  周令淵嗤笑,竭力將目光挪開。

  連日酗酒宿醉之後,他的眼神黯淡而空洞,冷聲道:「她是別人的妻子,早就與我恩斷義絕,何必心疼?盛煜害得我落到今日之境地,又在肅州窮追不捨肆無忌憚,若能要挾他,何樂而不為?」說話間,瞥向魏鸞的方向,神情里流露幾分怨毒。

  魏鸞聞之沉默,章念桐面露愕然。

  數年夫妻,同床異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周令淵對魏鸞的痴迷,哪料今時今日,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言辭?果真是深陷囹圄後性情大變,由愛生恨,再無昔日溫柔。原來所謂深情也不過如此,她心中冷嗤,漠然坐回椅中。

  章孝溫倒是反應如常。

  畢竟,昔日身份尊貴、離皇位僅一步之遙的太子落到今日之境地,心存怨毒著實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周令淵都不介意拿魏鸞當棋子,推到兩軍陣前要挾盛煜,他更不會顧惜所謂的舅甥之情——早在魏知非逃走時,他就已將敬國公府劃為對手,更勿論曲園的深仇大恨。

  遂命人將魏鸞帶下去看著。

  原本神色冷漠的周令淵卻在此時開口,道:「我跟她之間還有些舊帳沒算,舅舅若不急著用她去對付盛煜,暫且將她交給我兩日如何?等帳清算完了,舅舅隨意處置。」那語氣姿態,倒有幾分被背叛後咬牙切齒的意味。

  章孝溫樂得看戲,遂賣了個面子,允他帶魏鸞回住處。

  ……

  周令淵的住處也在都督府里。

  因章孝溫打的是為太子鳴不平,剷除奸佞清君側的旗號,當著眾位將士的面,待周令淵倒是頗為周到的。這院子的陳設布置絲毫不遜於章孝溫起居的屋舍,裡頭侍女僕婦俱全,憑著章家百年基業和無數斂財,亦頗為奢豪。

  周令淵沉默著走在前頭,面無表情。

  魏鸞亦沒有出聲,跟在他後面。

  那晚她看到阿姮安然無恙,被人打暈在荒山,再醒來時,人已被裝入貨箱中,遠離京畿。好在對方急著趕路,並未動她的衣裳,藏在裡面的逃生物件也都還在,只是處境不明,不宜貿然動手,只能忍耐。

  那晚寄宿農家,她如同囚犯放風般,難得從貨箱中出來透氣,便看到了章念桐。

  ——偽裝成商人模樣,周遭眾人卻待她十分周全。

  魏鸞滿心驚愕,章念桐卻像是怕打草驚蛇,即使滿目怨毒,也不曾多說話,很快命人將她裝回貨箱。再後來一路顛簸,難得透氣時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她渾身逃生的東西派不上用場,更不能貿然求助玄鏡司,只能靜觀其變。

  原以為是長公主打算將她和章念桐盡數送走,誰知會來到肅州地界?

  魏鸞怎麼都想不通,長公主身受皇恩,深憎章氏,怎會忽然勾結章氏叛軍,出此昏招。但無論如何,她那位舅舅章孝溫的態度已然擺得清楚,是打算拿她要挾盛煜,藉以在戰場上牟利。而周令淵……


  她看了眼幾步前的背影,心裡愈發忐忑。

  但此刻,卻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兩人進了屋,周令淵命僕婦侍女盡數在外候命,而後掩上屋門。北地的氣候比京城寒冷,時近初冬,屋裡已籠了火盆,暖烘烘的。放目望去,桌上、案台上、博古架上,儘是酒罈,有尚未啟封的,也有喝完了尚未收拾的,屋中亦有酒味縈繞,顯然是酗酒所致。

  魏鸞捏著手指,抬眉出聲。

  「表哥當真覺得拿我威脅外子,能在沙場上占到便宜?這場仗關乎國運江山,賭上萬千將士的性命,他定會以大局為重,不可能束手就範。他的性情,向來厭恨受制於人,鄭王和皇上也不會允他因私廢公。」

  聲音不高,落在耳中只覺得溫軟。

  周令淵太久沒聽到這聲音,目光落在她眉眼間,有種伸手抱住她的衝動。然後他真的抱了,陰鷙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只試圖將魏鸞揉進懷裡。幾乎是意料之中,魏鸞當即反抗,伸手使勁推搡,竭力往後退。

  咫尺距離,他看到她的眼睛,恐懼而抗拒。

  周令淵沒出聲,步步緊逼。

  淡淡的酒氣隨他的步伐侵襲而來,他一直不說話,就那麼盯著她,像是要將這張臉深深刻在心間腦海似的。方才的冷淡陰鷙不知是何時收斂,那雙桃花眼裡目光複雜,似有無數暗涌在翻滾,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這樣的周令淵,其實讓人有些害怕。

  魏鸞甚至不知如何勸他,只管往後躲。

  身體撞到臨牆的長案,或許是走得太猛,撞得長案微晃,上面懸懸摞著的空酒罈呼啦啦滾開,七零八落地砸在地上。詭異的死寂中,這動靜嚇得魏鸞驚呼出聲,周令淵也在那一瞬伸手攬住她後腰,拉著她避開散落砸下的酒罈。

  下一瞬,他忽然躬身,將魏鸞打橫抱起。

  即使走入絕境意志消沉,即使酗酒頹喪後氣力不及往常,男人的勁道終於遠勝於女子。更何況,魏鸞自打落到章念桐手裡,每日除了吊命的飯食外,常常是餓著肚子的,舉動皆勉力支撐,哪抵得過他的力氣?

  雙腳懸空,驚慌中有些眩暈。

  在琉璃殿時周令淵幾乎失控的舉動霎時浮入腦海,魏鸞驚叫了聲,怒道:「周令淵你瘋了!你放開!」然而尖銳的反抗和手腳掙扎並未能阻攔他,周令淵一路抱她進了內室,順便踢倒攔路的桌椅。

  於是屋中桌球亂響,夾雜魏鸞的驚叫。

  原本候命的僕婦即使不知兩人之間的舊事,聽見這動靜也能猜到七八分,各自詫然對視。等魏鸞的驚呼進了內室,變成斷續的嗚咽,仿佛被人堵住嘴巴,便默契地退遠。

  屋內,魏鸞的嘴確實被周令淵捂著。

  但魏鸞畏懼的事並沒有真的發生。

  將魏鸞放在床榻後,形如瘋癲的周令淵並未如她所害怕地那樣欺身壓過來,而是捂住她嘴巴,神情極複雜地望著她,沉聲道:「他沒護好你。」不知是消沉頹喪之故,還是酗酒壞了嗓子,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魏鸞口中嗚咽,眼底分明恐懼無助。

  周令淵嘆了口氣,「你不該來這裡。」

  這話沒毛病,魏鸞瘋狂點頭。

  周令淵又道:「接著罵我。」說話間,稍稍挪開手掌。

  魏鸞拼命掙扎的嗚咽聲隨之湧出,雖不明白他這舉動的意圖,但只要周令淵沒瘋到越矩的程度,她還是願意聽從的。遂高聲咒罵,仿佛周令淵當真把她怎樣了似的,罵到一半,嘴巴又被堵住,只剩斷續嗚咽。

  而周令淵依舊坐在床沿,連她衣裳都沒碰,眼裡分不清是疼惜還是絕望。

  「你當真以為,我會喪心病狂到毀了你?」他的聲音極低,露出幾分自哂的神情,目光黏在她眉眼間,緩聲道:「在京城時,我離皇位那麼近,尚且克制住了。如今這情勢,我的前路早已斷送,哪會真的拉著你陪葬。」

  他忽然哂笑,目光挪向滿屋的酒罈。

  這般態度著實出乎魏鸞所料。

  她望著周令淵消瘦黯然的側臉,緩了片刻才隱約明白他方才的意圖,遲疑道:「你是……做給舅舅看的?」話才問完,嘴巴又被周令淵按住,她只好又嗚咽了兩聲。只是最初的驚恐過去,這嗚咽畢竟有氣無力,周令淵聽著不像,索性鬆開手。

  魏鸞就勢坐起,趕緊往旁縮了縮。

  周令淵將手探入襟懷,很快摸索出個東西,微攥的手伸到魏鸞跟前,攤開時,掌心是個陳舊的香囊。是先前他讓周驪音還給魏鸞,又被魏鸞寄託了鼓舞送回去的那枚,乾淨完好,不見半點髒污破損。

  可見他即便亡命肅州,亦隨身珍藏。

  像是珍藏從前表兄妹和樂融融的舊時光。

  魏鸞當初還他香囊,願意是鼓舞他振作起來,迷途知返,至少能保住性命,有來日可期。而今看周令淵這模樣,陰冷善變又酗酒頹喪,又說前路早已斷送,竟有些自暴自棄的模樣。她不知怎的鼻頭一酸,低聲道:「長寧她很擔心你。」

  周令淵的手顫了顫,捏緊那香囊。

  「我對不住她。你們自幼感情篤厚,往後你多陪伴她吧。」他站起身,避過她的目光,去取桌上溫熱的茶水。那隻手卻顫抖得厲害,令杯中的茶水灑出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寫了一點,先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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