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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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廂房裡,聽見門扇響動,魏鸞下意識抬頭。

  初冬的後晌,院裡明亮而和暖,庭前的槭樹上有未凋的紅葉隨風輕擺,映襯背後的廊廡畫閣。盛煜就站在槭樹旁,微倚門框,蟹殼青的暗紋錦衫勾勒出頎長身姿,玉冠下眉眼清雋含笑,頗有幾分閒居在家的散漫。

  腳步卻是急促的,跨入門檻,直奔到她跟前。

  徐太醫雖常來曲園請脈,卻甚少碰見他,陡然見著這位據說奪職下獄了的玄鏡司統領,微愣了愣,忙行禮道:「盛統領。」

  「有勞太醫。」盛煜難得的和氣,按捺著興奮,問道:「內子脈象如何?」

  徐太醫瞥了眼魏鸞,見她微笑著撫向小腹,遂躬身笑道:「少夫人脈象流利圓滑,是有孕之象。只是時日尚淺,不敢輕言定論。據老朽推算,應是九月初有了身子,再過個幾日,便能有十成把握了。」

  盛煜聞言,眼底笑意更深。

  他將魏鸞從東宮救回後,次日便被永穆帝關進了刑部大牢,因知道要分別許久,那晚確實將她折騰得夠嗆。原是離情別緒作祟,卻沒想到竟有這般喜事。

  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間,盛煜忍不住蹲在魏鸞跟前。

  初見時的女童粉雕玉琢,在寺里抹著眼淚哭鼻子,漂亮又可愛。再見時少女窈窕,站在彩門燈樓上,被元夕夜的朦朧光芒籠罩,一見驚鴻,令他念念不忘,輾轉反側。一轉眼,閨中嬌養的璀璨明珠已然長大,不止嫁與他為妻,如今竟還懷了他的孩子。

  這樣嬌弱柔軟的身子,竟藏了個小寶寶?

  而他自幼孤身在外,匆匆行客般走在殺伐暗影里,如今竟也有了血脈?且這血脈,屬於他和深藏多年的心上嬌顏。就算魏鸞當初嫁給他是迫於無奈,理智如她,對他的感情也未必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深,這也是一種獨特的牽繫,讓他能離她心底更近。

  懷裡擁著的,都是他此生最為珍視的寶貝。

  盛煜心緒涌動,抬手落在她的小腹。

  比起他硬邦邦如鐵板般無趣的腰腹,女人的腰肢肚子皆是柔軟的,尋常摸上去都讓人不敢用力,此刻更是小心翼翼。隔著層層衣衫,當然不知裡頭的小傢伙是何模樣,但那種血脈交融的感覺,卻讓盛煜覺得新奇而溫暖。

  那是從前暗夜潛行,他不曾奢望過的。

  慣常冷厲的心在此刻溫柔無比。

  魏鸞俯首看著他,忍不住也彎起嘴角。

  這孩子來得有點突然,她其實並未做好準備,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重任,乍聞喜訊時甚至懵然而慌亂。而盛煜深憎章氏,哪怕她已與章皇后割裂,再無瓜葛,身上到底有章氏血脈。這孩子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是有的——即使這其中也有盛煜的那份。

  依如今的情勢,章氏屢屢敗退,盛煜定會如前世般登臨帝位。

  屆時帝王威重,他會如何看這孩子?

  太遠的事,魏鸞其實有點拿不準。

  但無論如何,此刻盛煜的神情里寫盡溫柔,而初為人母,也足以令人歡喜。且這是她跟盛煜的孩子,從最初的夫妻間生疏隔閡,到如今感情漸深、血脈交融,身上有了他的印記,那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而盛煜蹲在跟前的姿態,也頗有些為美人折腰俯首的味道。

  魏鸞眉眼間笑意愈來愈盛。

  春嬤嬤見狀,朝徐太醫遞個眼色,笑眯眯地帶他去外間歇息。屋門掩上的那一瞬,盛煜強自按捺的喜悅噴薄而出,再也無需收斂,徑直將魏鸞打橫抱起,原地轉了兩圈,令裙裾飛揚,嬌靨如花。

  笑聲透出窗隙,魏鸞將雙臂繞在他脖頸,青絲微亂。

  盛煜將她放在桌上,眼底笑意未散。

  「今日雙喜臨門,懷了身孕辛苦,往後少夫人但有吩咐,任憑驅使。」

  他說得一本正經,將她奉為上峰似的。

  魏鸞能隨意調配盧珣,卻還不曾驅使過威風凜凜的盛煜,歪著腦袋想了想,故意道:「夫君的文韜武略我都曾見識過,雕琢玉石的功夫也厲害,深藏不露。這些於夫君都是輕而易舉,倒是想喝碗夫君親手做的酸湯,難道也能做給我?」

  「可以學。」盛煜竟未推辭。

  這倒讓魏鸞意外,她還以為盛煜會說讓人去買呢。想像了下威儀冷厲的玄鏡司統領踏足庖廚,揮刀做羹湯,那場景著實違和又有趣——上回去探望周驪音時,他曾挽袖烤肉,味道竟很不錯,若真做份酸湯,不知味道如何?


  魏鸞抿著笑,杏眼兒里波光流轉,隔著咫尺距離,看到他眼底的倒影。

  「夫君。」她稍收戲謔,抵著盛煜的額頭,軟聲問道:「這孩子,你會喜歡嗎?」

  「我們的孩子,當然喜歡!」盛煜沒明白她為何這樣問,語氣倒是篤定,鼻端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目光陷在她溫柔眼波,轉瞬間換上厚顏,悶笑道:「你年紀還小,這胎定會辛苦,回頭多請個太醫調養。等過兩年,咱們多生幾個。」

  說著話,手掌不安分地往她秀背游弋。

  魏鸞一把按住,自忖有了偷懶的擋箭牌,綻出得意的微笑,「太醫說了,近日不可勞累,我該歇了。夫君若無事可做,不如去學怎麼做酸湯?」

  ……

  迥異於曲園的歡欣涌動,皇宮裡今日頗為冷沉。

  永穆帝自登基後,為朝堂政事夙興夜寐,殫精竭慮,這兩年為拔除章家,更是耗盡心血。熬了大半夜後,疲累的身體再難支撐,趁著無需上朝的空暇,徑直在麟德殿裡睡到了後晌。醒來後,朝臣求見和新遞來的奏摺皆被擱在一旁,他用了膳,便往玉霜殿去。

  ——昨夜宮變的周令淵母子都關在那裡。

  玉霜殿雖也修在太液池畔,比起中宮所在蓬萊殿,卻寒磣得多。

  入冬後百草盡調,湖水雖未結冰,風裡卻有寒意。

  章皇后被關押在側殿,裡面雖籠了火盆,卻因無人伺候,冷清之極。她自幼出生在極顯赫的門第,從太子妃到皇后,一路尊榮富貴少有人及,何曾受過這般冷待?費心籌謀而一朝事敗,太后遇刺後屍骨未寒,她的神情有些呆滯,那襲貴重的宮裝上仍可見血跡斑斑。

  永穆帝只稍稍頓足,便命人掩上窗扇。

  對於章皇后,他早已沒半分夫妻之情。

  當初的婚事是章太后極力促成,永穆帝既接受了安排,便也未過分遷怒,雖夫妻疏離不曾圓房,卻予以她足夠的太子妃尊榮。直到最心愛的人死在章氏手裡,昔日並不深厚的情分,徹底斬斷耗盡。

  過後雖有了周令淵,有了周驪音,不過按部就班而已。

  這些年帝後和睦,中宮尊榮,既是章家勢力所至,也是永穆帝看著孩子的面,不欲令周驪音兄妹太過難辦。可惜,年少嬌憨的周驪音看得清是非,受名儒重臣教導的周令淵,卻走上了歪路。

  永穆帝的目光,落在幾步外的窗扇。

  緊掩的殿門推開,裡面是預料之中的安靜,

  今日當值的千牛衛將軍是韓奇,怕永穆帝孤身進殿會出岔子,欲抬步跟隨,被永穆帝擺手制止,只好躬身退出,在殿外按劍候命。門扇吱呀輕響間,永穆帝抬步往裡,在榻上頹然面壁躺著的周令淵聽見動靜,神情微動。

  他的身上仍是昨夜的冠服。

  不過腰肋被盛煜刺穿,被血染得暗紅,太醫處理過傷勢後,也沒敢給他換衣。

  永穆帝看著他背影,在兩三步外駐足。

  他記得周令淵很小的時候,也常常這樣賭氣背對著他。彼時永穆帝雖能按捺仇恨,跟章皇后相敬如賓,到底還沒有喜怒全然不形於色的城府,每回踏足蓬萊殿,神情態度難免冷淡,因心底痛恨那個女人,便是對周令淵也很難擺出慈父的姿態。

  想看兒子時,也多半時去他讀書的地方,而非蓬萊殿。

  周令淵年紀還小,哪知道這些內情?

  但凡孩子,多半都喜歡爹娘和睦,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是以每回見著永穆帝,都變著法兒地將他往蓬萊殿裡帶,一心想讓父皇去看母后,在雙親跟前誇耀他剛學到的新學問。後來,看出永穆帝常去看淑妃,冷落皇后,還常常生悶氣。

  只是那時永穆帝忙於政務,猜不到他的小心思。

  且周令淵畢竟是長子,永穆帝縱有意剷除章家,卻仍對周令淵寄予厚望,延請名儒教導之餘,也不想將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慣出嬌氣的毛病。是以即便明知周令淵在賭氣,也不曾耐心哄勸,倒是章皇后頗寵溺兒子,常去陪伴。

  後來有一回,周令淵跟太子太傅請教君臣父子,曾問父皇是否將他和梁王都視為尊卑有別的臣子,才會那樣嚴苛冷淡。

  永穆帝無意中聽見,才知父子間已有隔閡。

  也因此,他對周驪音格外慈愛,縱朝務繁忙,亦時時關懷教導。

  可惜周令淵年紀漸長,幼時的心結橫亘,加之章皇后有意哄勸他與章家親近,拿梁王母子的事挑撥攛掇,即使永穆帝有意彌補,父子之間的隔閡終究難以消除。其中種種因果,永穆帝在得空時琢磨過許多回,亦常暗自嘆息。

  如今至親反目,兵戈相見,未嘗不是禍根日積月累。

  此刻再談父子之情,未免可笑。

  永穆帝沉默望著兒子的背影,良久都沒見他像從前那樣轉過身來,只好搬了張椅子坐著,低聲道:「有句話,昨夜忘了問你。倘若朕疏於防範,被章孝恭父子取了性命,等事成後長寧回到京城,你打算如何交代?她雖疏遠章氏,卻是你親自照看大的妹妹。」

  提起周驪音的名字,周令淵總算有了動靜。

  他攥緊手,避開傷處,緩緩轉過身。

  作者有話要說:明晚見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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