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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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金鑄成的燈架上,明燭愈來愈亮。閱讀

  燈架形如海棠樹,綻放的赤金花瓣上托著紅燭,參差橫斜的細架如同樹的枝幹,愈往上愈繁茂,燭火自最底下蔓延而上,依次點亮高處,如滿樹繁花綻放。這般燈架,非但造價昂貴,奇巧的心思更是少見。

  便是蓬萊殿裡,也沒這樣別致的東西。

  周令淵顯然頗為自得,站在金燦燦的燈架旁,臉上也被鍍了層明亮的光芒。他覷著魏鸞的神色,沒能從中捕捉到半死預想中的驚喜,心裡稍覺失望,卻只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臂,隨即抬步而出。片刻後,宮裝鮮麗的侍女捧著漆雕精緻的食盤,魚貫而入。

  香氣很快隨風飄入,魏鸞聞到了魚湯的味道。

  早就準備好的高案被挪到榻前,杯盤碗盞擺得整齊,滿目琳琅的菜色亦誘人食慾——擺在跟前的是香糯柔軟的粥,清爽的梅花燙餅,精緻噴香的糕點,旁邊配以碧翠鮮嫩的脆筍等數道爽口綠菜,當中則是香稠的魚湯,熱騰騰冒油的炸丸子,紅油涼拌的嫩雞絲,正當肥美的蟹黃蒸豆腐,林林總總,將近幾時道。

  雖非名貴之物,卻都是魏鸞愛吃的。

  青梅竹馬十多年的交情,對於她的口味,周令淵自是極為清楚。

  魏鸞不知昏睡了多久,瞧著滿桌佳肴,腹中咕嚕響了聲。

  周令淵自搬了高椅坐在旁邊,瞧見魏鸞臉上不自覺露出的饞色,目光亦稍稍柔和,溫聲道:「你兩天沒吃東西了,昏睡的時候全憑肉湯吊著。先揀喜歡的慢慢吃,等身子緩過來了,想吃什麼,我都命人去做。」

  說著話,親自拿小碗盛了湯,擺到她面前。

  魏鸞低垂著腦袋,十指蜷縮,並未與他對視。

  說心裡不感慨,那是假的。

  十數年攢下來的交情,她視周驪音為閨中密友、異姓姐妹,對於周令淵,雖因他早就娶了太子妃而不曾動心,卻也知他的種種關懷皆發自肺腑,年歲尚幼的時候,甚至一度覺得他比親兄長還溫和可親。

  大夢驚醒,在提醒周驪音看清前路之餘,她雖礙著身份不便跟周令淵多往來,卻也常讓周驪音勸著他,牢記周家子嗣的身份,別陷在泥潭裡。

  可惜,終是背道而馳了。

  魏鸞心中輕嘆,原就餓得頭昏眼花,方才險些栽倒過去,哪還扛得住美食的誘惑?縱有千難萬險,她如今孤身被困,也得吃飽了飯才能思索脫身之計。就算這頓飯里有蹊蹺,還是得咬著牙吃的。

  遂拿了碗筷,自挑喜歡的來吃。

  ……

  象牙筷箸輕磕碗盞,發出極輕微的響動。

  魏鸞沒急著說話,周令淵便也沉默,坐在旁邊,不時也取兩塊糕點來嘗。

  他的目光在魏鸞的眉眼和滿桌菜色間逡巡,瞧著酥香甜軟的金乳酥,忽而想起從前出宮去敬國公府,碰上廚房裡金乳酥新出籠時的情形。彼時魏鸞才十一歲,裊裊婷婷的少女,在外舉止合度、端麗明艷,在府里卻愛撒嬌,時常纏著魏夫人倒騰喜歡的東西。

  那日初夏天晴,紫藤花架開得正濃,熱熱鬧鬧地綴滿枝頭,豆蔻少女穿著嬌麗的鵝黃長裙,髮絲垂在肩頭,散漫而嬌艷。籠屜里香氣飄散,她迫不及待地想嘗,被熱騰騰的糕點燙了指尖,忙捏耳朵。

  瞧見周令淵,她笑意頓盛,拎著籠屜便奔過去,歡喜雀躍。

  她原就生了極漂亮的容貌,笑容綻開時如春光明媚,令人心馳神曳,周令淵哪有不縱容的,親自取了糕點,稍稍吹涼餵給她。

  那樣的親密,如今想來著實讓人眷戀。

  周令淵忍不住夾了一塊放到她跟前。

  「這是她們特地從敬國公府的廚娘手裡學的,火候味道都依了你的口味,嘗嘗吧。」他盯著魏鸞,清秀的臉上,那股滲入骨髓的冷淡不知是何時衝散,桃花眼裡柔和流露,似頗貪戀此刻單獨相處的氛圍。

  魏鸞卻已擱下筷箸,後退稍許。

  吃飽後渾身暖和,那股頭昏眼花的虛弱也終於消散,她瞥了眼金乳酥,卻沒去碰,只低聲道:「多謝殿下款待。我吃飽了。」說著話,將睡得稍起褶皺的衣裳理平,連同散亂的頭髮也捋了捋,神色亦漸漸變得端莊。

  侍女奉命而入,撤走杯盤。

  等殿門掩上,魏鸞已下地穿了珠鞋,口中道:「我已昏睡了兩日?」

  「外加兩夜。」周令淵抬步靠近,嘴角噙了古怪的笑,「後晌送到東宮,我親自抱你進來的。這件事我想過無數遍,終是做到了,可惜你穿的不是嫁衣。不過無妨,有的是法子彌補。到時候,我會給你穿鳳冠麗服,住進更好的金屋。」


  男人骨相清秀,神情聲音皆是溫和的。

  魏鸞卻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他真的變了。

  從前周令淵身在東宮,就算倚仗籠絡章家,明面上卻極有分寸。在她跟前也頗收斂,含而不露,從不會將這種話宣之於口。但此刻,他仿佛按捺不住情緒,急於吐露。不在乎她是有夫之婦,亦不避諱在東宮說這種近乎大逆不道的話。

  如此姿態,讓魏鸞心生畏懼。

  她沒接話茬,只問道:「我夫君呢?」

  「我從章家手裡搶回了你。」周令淵避而不答,只傾身靠近,「既然進了東宮,安心住著就是,何必管外面的事。鸞鸞,我們已很久沒能見面。琉璃殿裡都是親信,你只管保養身子,我會陪著你。」

  「他在哪裡?」

  焦急的聲音,添了明顯的不耐煩。

  周令淵臉色微變,隔著咫尺距離,那雙眼稍添冷色,緊緊盯著她。

  魏鸞不閃不避,目光漸添鋒銳。

  片刻後,周令淵直起身子退開半步,「他死了。」

  「不可能!」

  「鎮國公麾下的精銳盡數出動,要的就是他性命。鸞鸞,是他不仁在先,自以為能幫著父皇斬除兩位軍功卓著的國公爺,還妄想在庭州作威作福。行啊,庭州可以讓出來,但這些人被肅清,沒了立足之地,該去哪裡呢?」周令淵唇邊浮起諷笑,緩緩道:「當然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軍中的同袍情誼和忠心赤膽,他那種人不會明白。」

  見魏鸞猶不肯信,又補充道:「否則,數百里的路途,他怎會任由你活生生落到我手裡?」

  「他不會死!」魏鸞的聲音近乎尖銳。

  她相信盛煜不會輕易栽在章家手裡,她盼望盛煜好好地活著,哪怕將來沒法登臨帝位,他也得好好活著!他有雄心壯志宏圖抱負,他吃了那麼多的苦,他不能死!然而周令淵如此言之鑿鑿,無所畏懼,卻令她心底的恐懼翻湧而起。

  會不會真的出事了?

  就像所謂的損不足而奉有餘,她選了與前世截然不同的路,挽回敬國公府的性命,卻將這霉運挪到了盛煜身上?

  她不敢想,只死死盯著周令淵,眼底翻起血紅,「你說謊!」

  「他就是死了,粉身碎骨,萬箭穿心!」周令淵咬牙步步逼近,握住她手臂,「玄鏡司會分崩離析,曲園會空置荒廢,是他以卵擊石,自取滅亡。鸞鸞,當初原就是父皇隨意賜婚,你才不得已嫁給他,如今盛煜死了,你仍是太子妃!」

  「你鬆開!」魏鸞試圖掙脫,眼底血色愈濃,「他不會死!」

  周令淵沒說話,忽然轉身,拽著她便往外走。

  他走得很快,拽得魏鸞跌跌撞撞。

  繞過錦屏紗帳,穿過富麗廳堂,他最終停在了一座博古架跟前。那架子用料極為貴重,借著昏暗的天光,上面幾乎擺得滿滿當當——有泥人糖偶、有蛐蛐籠乾花籃、有娟帕香囊、有筆筒兔毫……

  盡都是小姑娘用的玩意兒。

  有些東西魏鸞早就忘了,卻完好無損的擺在這裡,不染纖塵。

  她尚未從虛弱中徹底恢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氣息微喘,目光落在這博古架上,分明驚愕。周令淵則死死拽著她,神情偏執,「都是你用過的,我藏了這些年,誰都不許碰。鸞鸞,你原就是要嫁給我,你原就是我的人!當初母后從中作梗,我沒能阻止那場荒唐婚事,如今太子妃被廢,盛煜已死,是老天成全你我!」

  「他不會死!你胡說!」

  魏鸞又是擔心盛煜的處境,又是害怕周令淵所言屬實,哪還能維持往西的鎮定。甩了兩下沒能掙脫,情急之中,顧不得恭敬守禮,拿空的手便往周令淵身上招呼,「你放開我!哪怕他真的死了,我也不會嫁給你!你放手!」

  周令淵哪會鬆手,反而握得更緊,湊近了欲勸她冷靜。

  魏鸞胡亂拍打,不提防他將臉湊來,「啪」的一聲便扇上去。她打得極為用力,這一巴掌也絲毫不收斂,響亮的脆聲里,她的掌心疼得發麻。

  周令淵臉上火辣辣的痛,似被打懵了。

  有一瞬死寂,唯有魏鸞怒瞪著他。

  周令淵眸色驟濃,將她另只手腕握住,反手擰向她後背,而後俯首親過去。

  魏鸞死命躲閃,甚至拿腦袋去撞他。


  周令淵不閃不避,壓抑深藏數年的慾念騰起,夾雜一年來的妒忌怒火,連同對她冷淡抗拒態度的失望,種種情緒混雜,像失了理智的獸,只管去吻她。狂亂之中,唯有靈台尚存一分清明,在觸到嬌軟肌膚時,怕捏疼她的細腕,稍松力道。

  魏鸞趁機抽出右手。

  與北苑凝和樓前相似的處境,卻不會有盛煜出手救她,他被賊匪圍困,甚至生死不明。憤恨與氣怒洶湧而起,她無力掙脫桎梏,想起發間還有金簪,當即摸到掌心,狠狠刺向周令淵。

  尖銳的金簪刺破層層衣裳,沒入血肉。

  侵襲的男人吃痛輕嘶,詫異地瞧向痛處。

  一支嵌著紅寶石的金簪扎在他手臂,有血緩緩沁出,簪子的末端是魏鸞的手,細白纖秀。

  他皺了皺眉,看向魏鸞。

  她的臉色是蒼白的,一股簪起的青絲滑落,散亂地搭在肩頭,漂亮的眼裡猩紅猶在,甚至不知何時被水霧罩住。在他瞧過去時,她偏開頭閉上眼,淚水打濕眼睫,順著膩白的臉龐滾落,緩緩滑向唇畔。

  周令淵眼底的狂熱,終於漸漸冷卻。

  他半邊身子僵著,伸手擦去魏鸞唇邊的淚水,低聲道:「別哭啊。」

  魏鸞沒出聲,嘴唇輕顫,似強忍著不哭。

  「是我混蛋,鬼迷心竅了。」周令淵低聲,退開半步將那金簪拔除,任由血泅泅滲出,染紅錦衫。二十年來養尊處優,他除了學騎射時摔過幾回外,不曾受傷流血。他也從不曾如今晚這樣,禁錮著魏鸞,理智盡失地欺負她。

  他是想把她捧在手心,寵若珍寶的啊。

  周令淵指尖輕顫,踉蹌著往後退,眼底浮起愧色,「我不知怎麼了。」他瞧著魏鸞,喃喃道:「夜太深,你路途勞累,早點歇息。」說罷,轉身欲出殿門,手裡仍緊緊攥著那支染血的金簪。

  魏鸞聽見腳步睜眼,看到他身形微晃。

  「太子表哥。」她叫住他,聲音微微顫抖,「你想念長寧嗎?」

  周令淵的身影凝固在殿門,並未回頭。

  「她跟你一樣,受過名儒重臣的教導,身上淌著周氏皇室的血,自幼蒙皇上疼愛照拂。她曾苦勸皇后娘娘,從前想必也曾勸過你無數遍。你是東宮太子,國之儲君,讀的經史、受的教誨,也比她多。可她即便年紀尚幼,身在朝堂之外,也知天下大義,你何必如此?」

  激烈的情緒起伏下,她的身體輕顫,不由靠在博古架上。

  「章家與咱們有舊不假,累累惡行也是真的。那是擁兵自重不敬帝王,敗壞朝綱欺壓百姓的國之蛀蟲,按律本就當誅。我夫君出生入死,是為效忠皇上,匡扶朝堂,你身為儲君,何必如此緊逼?你姓周,是天下人的太子,不是章家的太子。」

  「表哥,那是歧路,不可久留!若能迷途知返,皇上會體念的。」

  這種話,魏鸞從前從不敢說。

  此刻她盯著周令淵的背影,胸膛微微起伏,

  周令淵站在那裡,石雕般紋絲不動,片刻後才道:「回不去了。從父皇將你賜給盛煜起,我的一切,便只能系在章家身上。」很低的聲音,迅速消散在夜風裡,他抬步遠去,身影沒入夜色,只剩殷紅的血沿路滴落,夜風裡殷紅寒涼。

  作者有話要說:輕手輕腳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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