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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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畜生!畜生!畜生!!!」新換的綠紗窗里傳出壓抑卻歇斯底里的哭喊,伴隨著數件玉器、瓷瓶砸到錦氈上的悶響,新提拔上來的丫鬟巧沁有些惶恐的蜷縮在廊下,不敢作聲。

  其實她很想跟其他丫鬟一樣躲得遠遠的,畢竟韋王妃雖然平時瞧著和和氣氣,待下寬厚,然而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是不做拿下人發泄的事情。

  巧沁還沒被提上來之前,就聽服侍王妃的大丫鬟們私下議論過,說有人曾因為在韋王妃心情惡劣時上茶,不當心翻了幾滴到王妃的衣裙上,當場被韋王妃反手一個耳刮子,事後還叫薄媽媽拎著耳朵訓斥了半晌——最要命的是那丫鬟沒兩天就被打發出去,連王府都待不了了。

  巧沁自然不希望自己步上那丫鬟的後塵。

  可是沒有辦法,她是兩天前才被提拔上來的,在韋王妃的近侍里,屬於頂頂新的新人。

  無論在什麼地方,新人不受欺負,誰受欺負?

  所以其他丫鬟在聽到裡頭韋王妃動靜不對之後,立刻一鬨而散,卻留了她下來候命,說是:「萬一咱們都走了,待會王妃娘娘有話吩咐,喊不到人怎麼辦?即使王妃娘娘不喊人,算著王爺過來的時間,也肯定要伺候梳洗,所以怎麼可以沒人守在外頭?」

  巧沁縱然心中不滿,卻亦是無可奈何。

  這會她心驚膽戰的聽著裡頭韋王妃不住的摔東西罵人,恐懼自己會被喊進去責打發泄,卻也有些隱約的好奇——薄媽媽到底給王妃帶來了什麼樣的消息,竟叫王妃失態到這地步?

  要知道韋王妃雖然只是衡山王的繼室,據說出身也只是小門小戶,然而她能夠在嫁過一回之後,還讓衡山王從她前夫手裡橫刀奪愛,迎娶進門,頂著衡山王太妃的不悅,主持後院,可見聰慧與城府。

  記憶中這位王妃雖然不是矜持到了冷若冰霜的程度,但大抵是笑臉迎人,偶爾因為與衡山王太妃的矛盾鬧脾氣,那也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又或者是淒婉哀怨楚楚可憐——今日這樣形同潑婦的舉動,委實是頭一回。

  以至於除了薄媽媽這個從韋王妃做女孩兒時的心腹外,此刻竟無人敢在左近盤桓,也只她這個小丫鬟無力反抗同伴,被留下來聽天由命。

  ——難道是因為太妃終於有辦法將三公子立為世子了嗎?

  但即使如此,韋王妃作為兒媳婦,若罵婆婆是「畜生」,哪怕是私下裡這麼罵,也太過分了……

  巧沁正亂七八糟的想著,驀然聽見裡頭薄媽媽的嘆息聲,跟著壓低了嗓子勸說韋王妃:「娘娘節哀!大小姐已經去了,有道是人死不能復生,您這兒再為她難過,氣壞哭壞了身子,除了叫宋家那起子黑了心肝的歹毒東西快意、叫這府里那些人幸災樂禍外,還有什麼好處呢?」

  大小姐?!

  巧沁吃了一驚,她當然知道韋夢盈在嫁進王府前,曾與前夫生有一女,是宋家大小姐——算算年紀,現在應該只有十五六歲年紀,怎麼會就去了?

  難道是染病,或者意外?

  巧沁心中湧上同情,十月懷胎才生下來的孩子,即使分別多年,做親娘的哪能不心疼呢?

  倒也難怪韋王妃失態至此了。

  「這個畜生!!!!」

  「娘娘,正因為如此,您不能不為大小姐報仇雪恨!」薄媽媽微微提高了聲音,「正如您所言,雖然咱們八年沒見過大小姐了,但您的親生女兒,怎麼可能下賤的去勾引那柳家子?!那天趙媽媽過來求助時,奴婢在門外問過她,她也說了,柳氏素來苛刻大小姐,這事兒十有八.九,是柳家姑侄合謀陷害大小姐——可是因為宋緣一錘定音,現在里里外外都道大小姐的不是!慢說娘娘您這個生身之母不能坐視大小姐無辜慘死,還要受這樣的冤屈,就是奴婢都看不下去了!」

  她沉聲道,「所以咱們必須為大小姐討回公道!」

  「然而宋緣到底是朝廷命官,大小姐又非王爺親生骨肉,如今太妃他們正可著勁兒的要抓您把柄,否則上回趙媽媽過來求助,娘娘何以會忍痛拒絕?是以咱們若想為大小姐伸冤昭雪,首先必須讓小公子做成世子,把這衡山王府完完全全的掌控在手,如此,咱們往後想怎麼折騰宋緣以及龐氏那個老婦不可以?!」

  這番話其實有點糊弄了,宋家祖上那是何等顯赫,即使到現在敗落了很多,但也不是一個衡山王府就可以肆意拿捏的。

  否則縱然韋王妃多年不曾過問長女的景況,宋家也不敢那樣欺凌宋宜笑,更不要說將她浸豬籠了。

  薄媽媽這麼說,無非是提醒韋王妃,眼下主僕最該重視的,是讓韋王妃的親生兒子陸冠雲坐上世子之位。


  至於其他,哪怕是宋宜笑之死,到底是次要的。

  「我是真的沒想到那個畜生當真下得了手!!!」韋王妃哽咽許久,才似乎失神的呢喃,「要不然我……我就是不直接出面干涉此事,怎麼也要給那孩子出個主意,又或者讓韋家遣人走一趟,看著點兒!我想著我改嫁到王府來好歹已經八年,那畜生與後妻也生了三個孩子了,縱然依舊對我心存芥蒂,可好歹也把笑笑養到這麼大,早沒害她晚沒害她,怎麼可能在這時候斷了她的活路呢?!」

  「我以為趙媽媽誇大其辭,又或者那個畜生只是嚇唬笑笑……」

  「誰知道……誰知道……」

  「虎毒還不食子啊——那個畜生!!!」

  「江南宋氏多少年的名門,書香禮儀傳家,怎麼會生出這麼個狠毒東西!!!」

  「我可憐的女兒——我在這王府里,就是左右丫鬟,里里外外誰不高看一眼,不敢輕慢半分?!」

  韋王妃撲在引枕上聲聲悲訴,悽厲的語聲令外間的巧沁都受到感染,忍不住淚濕眼眶。

  然而——

  說起來韋夢盈改嫁到衡山王府這八年,其實沒有怎麼想起過那個長女——畢竟現在的婆婆衡山王太妃,對她未必比前任婆婆龐老夫人更友善。

  何況她跟宋緣是原配夫妻,當初在宋府唯一與最大的敵人,也不過是龐老夫人一人罷了。

  而衡山王府,不但婆婆不喜歡她,到處針對她,衡山王在娶她之前的兒子媳婦,對她也是滿懷敵意。

  尤其次媳金氏自恃娘家乃是吏部尚書,從韋夢盈進門起就各種挑釁刁難。

  韋夢盈出身不高,從娘家得不到什麼幫助,為了在衡山王府立足,她不得不花費大量心思與衡山王太妃、金氏這些人周旋。

  然後她還不能疏忽了衡山王,畢竟她能進這個王府,且成為女主人,全賴衡山王對她的寵愛。

  即使現在她已經生下一子二女,算是坐穩了王妃這個位子,但依然沒到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她還得為兒子爭取到世子之位,才能放心!

  這種情況下,即使曾經對那個女兒魂牽夢繞,也沒什麼功夫去想念了。

  何況在宋家的日子過得並不愉快,尤其是最後一兩年,她跟龐老夫人幾乎是徹底撕破了臉,龐老夫人一度當著丫鬟的面,指著大門讓她這個「不下蛋還死占著窩不讓的東西」滾出去!

  儘管她也不是好欺負的,當場回復「連親生兒子都管不住的老東西跟我叫囂個什麼」——可是無論那一場場婆媳之爭是勝是敗,始終生不出兒子來的她,心裡到底是彷徨的:宋緣永遠不可能不認他的生身之母,卻未必會一輩子都護著自己這個妻子!

  所以儘管衡山王遠沒有宋緣年輕俊美,沒有宋緣才華橫溢,甚至還有兒有女,連孫子都有了——韋夢盈還是狠心扔下才七歲的女兒,毅然選擇了改嫁。

  自己走,總比有朝一日不得不走、且無處可去的好!

  而且因為不想去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也是因為那份被掩藏與壓抑的愧疚,韋夢盈此後再未關心女兒,甚至最初的時候,韋家偶爾傳遞些零碎消息給她,告訴她那個取名「宜笑」,盼望她美麗且時常歡笑的孩子,在繼母手裡過得很不好,而嫡親祖母與生身之父對此無動於衷——韋夢盈心裡難受之後,越發的不想聽!

  她也確實這樣跟娘家說了,韋家門楣不高,對於兩次高嫁的女兒自然不敢怠慢。

  得了這話後,果然沒有再跟她說宋宜笑的消息。

  而且他們也不再關心宋宜笑——畢竟那個女孩兒能不能從繼母的磋磨里長大都是個問題,完全沒有上心的價值。

  是的,價值。

  在離開女兒八年後,驚聞她的死訊,後悔、愧疚、憤怒、仇恨、難以置信等等情緒混雜胸膛,醞釀著前所未有的風暴,迫不及待需要發泄的時候,韋夢盈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候——

  她少年時,景況其實未必有宋宜笑好。

  很多人都知道,她上面有五位兄長。

  但實際上,她並不是唯一的女兒,在她上面,本來還有一個大四歲的姐姐的。

  她還記得姐姐閨名「夢月」,容貌與她不算很相似,然而卻也是修眉聯娟,肌如冰雪的美人兒。

  她自己的閨名「夢盈」,就與這個姐姐有關係,韋夢月出生時正逢月華滿室,如夢如幻,故而名之。


  到了她落地,雖然不是同樣月華滿室,然也值明月中天,父母說月色盈盈,就叫了「夢盈」——看似充滿了祝願的名字,卻改變不了她們姐妹在娘家不那麼受重視的事實。

  初嫁的韋夢盈無數次詛咒龐老夫人的重男輕女,但實際上,韋家重男輕女的情況比宋家還要厲害。

  只不過曹老夫人有心計,慣會掩飾,最主要的是韋家門楣不高,在貴胄多如狗,宗室滿地走的帝都毫不起眼,也沒人有興致老是盯著他們家的事情打量與傳揚。

  宋家只是將女兒,主要是宋宜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而韋家……

  韋家對於女兒的輕視,並不表現在日常的飲食起居上。

  甚至她們平常的衣食住行,比兄長們還要優渥些。

  畢竟,韋家是抱著栽培一件商品的目的,來培養女兒們的。

  給予錦衣玉食,教導琴棋書畫,精心養育出才貌雙全的女兒,不是為了讓她做掌上明珠,而是為了用來給兄弟們鋪路——韋家曾經的大小姐韋夢月,韋夢盈的姐姐,就是這樣被送出去的。

  她被送給長兄的上司,做了那個年近半百的老頭子第八房小妾。

  然後在半年後突兀的香消玉隕,只那家遣人上門送了個口信,以及一千兩不知道是賠償還是封口費,慢說遺物,甚至連屍體都沒讓韋家見一面。

  而在得知這個噩耗前幾日,韋夢盈湊巧聽兄長私下與侍妾調笑,說城中某青樓的花魁,一宿千金——她文雅美麗不足雙十的姐姐,一條命,卻也只得一千兩銀子,以及不知身後何處的含糊?!

  她當時感到所有的血都湧上了頭!

  然而曹老夫人客客氣氣的送走了來人,舉著袖子哭了兩聲「我苦命的兒」,跟著就趁勢指點她:「你現在知道我平常教你的東西何等有用了?你姐姐就是傻,空有美貌,卻無心計,怎麼可能長久?男人總是貪新鮮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有看厭的時候……」

  她難以置信的打斷了曹老夫人的話:「可是你們為什麼要把姐姐送人?!」

  如果韋夢月不被送給那個老傢伙,她何以會紅顏早逝?!

  「你真是說得輕巧!」曹老夫人聞言,剜過來極冷淡極警告的一眼,淡漠道,「你身上穿的綾羅綢緞,每日裡吃的燕窩魚翅,頭上腕上戴著的金銀珠寶,哪樣不需要銀子?!你看看你的嫂子們再看看你自己,家裡頂好的衣裳首飾都在你身上,還專門請了先生教你們姐妹這個那個,你出去問問,跟咱們家仿佛的門第里,誰有你們姐妹嬌養?!如今不過叫你們給家裡做點事,你就不高興了?!憑什麼?」

  「要知道女孩兒總歸是別人家的,是以別人家養女兒,怎麼都不可能越過兒子去!」

  那時候韋夢盈十一歲,自不是曹老夫人的對手,被這番話說得瞠目結舌,只道:「我不是忘恩負義,但……但姐姐……姐姐她……她如果嫁給門當戶對人家的公子……」

  「那也未必能夠太太平平的到老!」曹老夫人輕描淡寫的打斷了她的話,「我跟你說,人家坊間尋常黎庶,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保不住哪天在賭坊里手氣好多贏了幾個錢,趕腳拿去勾欄里快活哪!何況咱們家門第再低,你父兄好歹都在衙門裡做事?」

  「你那個姐姐死心眼兒不聽勸,叫她學東西她不學——進了你大哥上司的後宅固然沒能討好,倘若當初把她許給你說的門當戶對人家,遲早也會被婆婆跟妯娌磋磨死!」

  「她如今去了,好歹還給家裡帶來點好處,那一千兩銀子且不提,你大哥過兩日就能升一升了,這對你這個做妹妹的也是件好事——」

  說到這兒,見韋夢盈臉色煞白,曹老夫人放緩了語氣,「你道我不心疼她嗎?我這還不是為了教你!咱們韋家就這麼回事,若擱外地,興許還能有點份量,但在這帝都,咱們家算什麼?我已經有個女兒栽了,現在就剩你一個女兒在跟前,我就是再為夢月難過,可是她總歸是回不來了,又怎麼能不教好了你……免得你將來步上你姐姐的後塵?!」

  韋夢盈不知道曹老夫人說的是對是錯,畢竟她一直在韋家長大,由曹老夫人教導,根本也接觸不到其他的看法。她只能本能的為姐姐的遭遇感到憤慨,然後就是,為自己的前途擔憂。

  這種擔憂絕非杞人憂天——三年後她十四歲,眉宇之間尚帶稚氣,然而已經出落得月貌花容。

  曹老夫人在年節的時候向親戚誇耀:「我這輩子生的兒子雖然沒幾個爭氣的,然而兩個女兒卻一個比一個出挑,也算是不枉了!」

  那時候韋夢盈在側,聞言羞怯低頭,紅霞滿腮,心裡卻暗暗冷笑:再出挑的女兒,到最後還不是要為不爭氣的兒子犧牲?!


  她仍舊不知道曹老夫人的觀念是對是錯,但她已經決定陽奉陰違——憑什麼她要拿自己的一輩子,去替沒本事讀書沒本事斗得過同僚的兄長們鋪路?!

  所以一面在曹老夫人面前裝乖巧聽話,一面不動聲色的接近曹老夫人的娘家侄子,她的表哥。

  彼時年少的韋夢盈還很青稚,她以為表哥到底是曹老夫人的親侄子,如此即使自己跟表哥在一起了,被曹老夫人知道,看在娘家的份上,多半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不了挨頓罵,曹老夫人總也會成全他們。

  當然她對表哥其實沒什麼愛慕之情,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韋夢月那樣,被送到父兄哪個上司的後院,死得不明不白。

  說到底,表哥只是她試圖脫離曹老夫人控制的跳板。

  然而事實證明,那個時候的韋夢盈還是太天真了。

  韋家精心栽培她十幾年,為的就是讓她為家族博取一場富貴,怎麼可能因為一個跟韋家門楣仿佛的曹家,就把她許出去?

  尤其這件事情被發現時,她跟表哥也不過私下遞了幾回信,信中言語雖然已有些曖昧,兩人卻連手都沒碰過——曹老夫人親自回了趟娘家,韋夢盈不知道她在曹家做了什麼,總之她回到韋家後,冷冰冰的告訴女兒:「信已經都燒了,知道這件事情、給你們傳信的下人也處置了。你表哥他過兩日就會定親,之後也不會來咱們家了,即使過來,我也會提前派人看住了後院,避免你們碰見!」

  「總而言之,你自甘下賤想敗壞咱們家門風,那是做夢!」

  好在曹老夫人雖然對小女兒的所作所為非常震怒,但並沒有察覺到女兒真正的心思,只道她少女懷春,平日所能接觸到的男子又不多,當真看中了表哥——這種少女心性,曹老夫人是看不得的。

  她指望女兒將來到了權貴人家的後院之後,能夠通過美貌與手段站住腳,福澤娘家呢,如果女兒竟是隨便來個長得不算俊也沒什麼才華本事的少年男子,就能迷得昏頭轉向……步上韋夢月的後塵事小,她可就這麼一個女兒了,若不能賣個好價錢,多年來的栽培花費豈不是打了水漂?!

  曹老夫人決定多帶女兒出門,既讓韋夢盈找機會看能不能揚名——出名的美人總是價格更高些的——也是讓她多見識一下,免得眼界過窄被人三言兩語哄了真心,難成大事。

  韋夢盈就是在某次被曹老夫人帶出去見世面時,遇見了宋緣。

  以及,正與宋緣同行的名門閨秀,名滿天下的顧韶之女、洪州顧氏的掌上明珠,顧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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