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昏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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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至,婿揖婦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

  ——《禮記·昏義》。

  城西鄭家小宅前,喧囂莫名。

  許多不耐等候的賓客,聽聞鄭璞迎婦歸來後,都轉來宅門外駐足翹首,想先人一步目睹新婦的容顏。當鄭璞躍下戰馬,步來車駕前作揖,請雲髻峨峨、面皎眉黛的張妍下車時,喧囂聲便戛然而止。

  只見看熱鬧的眾人,皆作目光呆滯、張口結舌之態。

  「噫,美哉!」

  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了一聲讚嘆驚醒了眾人,讓喧囂聲再度鼎沸。

  「美哉!」

  「佳人也!」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如此誇獎之辭,讓鄭璞笑顏潺潺,連連給眾人拱手作謝。

  偷眼瞄身側之人時,卻是發現其臉龐之上波瀾不驚,既無嬌羞之色,亦無有黛眉彎彎的喜悅之容。

  或許,她早就習慣了吧?

  抑或者是,她並不在意於他人的評價呢?

  呵,有趣。

  鄭璞心道了聲,率先緩緩邁步撥開人群,側身伸手虛引,請張家小女入內。

  甫一入門,便見一女郎小趨步過來,與張家陪嫁的小婢一同在前引道。

  且是喜笑盈腮,毫不忌諱的將視線落在張妍臉龐上,帶著幾分好奇,細細端詳。

  此舉亦讓張妍有些訝然。

  依什邡鄭家的詩書底蘊,不應有如此不知禮的小婢方對。

  而待二人視線對上之時,那女郎便眉開眼笑,脆生生的喚了聲,「仲嫂。」

  頓時,張妍便知此女郎是孰人了。

  兩家被天子劉禪賜婚後,張府便將鄭家細細了解番,一併告知了張妍。

  乃鄭璞同母之妹,鄭嫣鄭媛姬。

  相傳她與自身類同,皆是年幼喪父,因而備受家中寵愛。今親自跑來搶了小婢的引道之責,亦不足為奇。

  「嗯。」

  輕輕頷首,張妍也露出幾縷笑意。

  緩緩步行,至屋院之側早就備下的水盥處,行沃盥禮。

  鄭嫣與張家陪嫁小婢各自執一竹勺,舀水給新人淨手。

  輕高抬手,讓寬大的衣袖落至手肘處,鄭璞伸手接水淨洗之時,眼角餘光見張家小女也挽袖,露出了白皙且修長的十指。

  如線清水落下之際,十指交錯舒展,似是十分靈活。

  鄭璞見了,不由心中一動。

  又目顧去正舀水的陪嫁小婢,雖一身喜服卻依舊腰側佩長匕,便輕聲謂之,「嘗聞文容兄言,似是細君善舞劍?」

  嗯?

  張家小女聞言,手中動作不停,略略側頭。

  待目光落在鄭璞那修長且布滿老繭的手指時,方明眸一閃,似笑非笑的低語道,「妾身自幼不喜女紅,好舞劍操琴,仲兄亦非我之敵。卻是不知,夫君乃我之敵否?」

  噫!

  竟作挑釁之言,欲與我一較高低邪?

  不由,鄭璞神色微作愕然。

  旋即,又莞爾而笑。

  取葛巾拭手上水珠之餘,亦鬥志昂揚的低聲耳語,「是非敵手,待尋個時機共舞一番,細君便知矣。」

  對此,張妍沒有繼續作答。

  僅是黛眉彎了彎,讓右臉頰上的笑靨,將綻而未放。

  步入正堂,諸多油脂燈已燃起,讓不算大的房屋亮如白晝。

  長兄如父的鄭彥與其母盧氏已然在座,兩側分案而落的賓客皆在列,酒水、炙肉、蜜餞等物鋪陳於案。

  素來以不苟言笑著稱的兄長鄭彥,如今端坐捋胡,喜逐顏開。

  而雙鬢已然有銀絲的盧氏,則是手攥著一絲巾,時不時的抹一抹眼角。

  臉龐之上笑意不絕,眼角亦然濕個不停。

  為人母的她,最期待的、最欣慰的,不是得知鄭璞封侯拜將,給家門帶來更多榮光。而是親眼目睹他平平安安的成家,養兒育女。


  鼓吹之樂宣揚而起,喜慶繞耳。

  恭敬叩拜尊長後,鄭璞與張妍被引至新房,並席而坐。

  一小婢手端著小陶鼎,輕輕放置在二人中間。

  陶鼎邊沿,擱置兩對竹箸;陶鼎之內,燉得糜爛的羊肉香味撲鼻,熱氣騰騰。

  此禮喚作「共牢」,亦作「同牢」。

  讓新夫新婦同案共食一鼎所盛之肉,以示二人能共甘共苦,同心同德的相互依存。

  食罷,便是「合卺」。夫婦各執一合卺杯,相對而飲;飲半而至,交換後再飲盡,意與共牢同。

  飲罷,鄭璞便起身,解下張家小女髮簪上許婚之纓。

  隨後乃是結髮。

  二人接過小婢手中的小匕,剪下彼此的一縷頭髮,交給小婢以紅纓梳結在一起,藏在庋盒裡保存,象徵著示同心。

  此舉亦然意味著,從此以後張家小女便被稱為「鄭張氏」了。

  「細君。」

  一番禮儀流程走完,鄭璞率先起身,輕輕的伸出了左手。

  此是「執手禮」。

  二人需要手執手出來正堂,既是示意禮成,亦是答謝賓客來赴婚宴的情誼。

  白皙的手緩緩伸至,輕輕搭在男人的手中。被握住之時,她那一直波瀾不驚的臉龐上,終於有了一抹羞澀。

  讓鄭璞見了,不由頑心大起。

  牽著往正堂步履緩緩之時,輕輕的揉捏了下。

  還偷眼瞥著,等候張妍的反應。

  腳步微頓了下,張妍面色不改,亦然沒有掙開。

  僅是兩人可聞的聲音,冷哼了一記:「哼,輕薄之徒!」

  呃

  如此亦算是輕薄?

  聞聲,鄭璞一時之間啼笑皆非,亦不敢再捉弄。

  張苞可是說過,她性情頗剛的。再捉弄幾下,萬一惹得她惱意大起,孰人知道會如何?

  待至正堂內,賓客們歡聲大起。

  此時,乃是他們趕來赴宴的樂趣:起鬨及捉弄新人的時候了。

  「對飲!」

  「互半飲!」

  「夫謝婦!」

  各種不算過分的要求,頻頻從眾賓客口中而出,讓廳內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只不過,如此場合,有時候也難免會有不諧之音。

  一面色酡紅的賓客,應是不勝酒力而忘形,拊掌大笑著大喚:「婦擁之!婦擁之!」

  竟是讓張妍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擁抱鄭璞。

  此聲一出,廳內皆作啞然。

  鄭璞亦是尷尬不已,剛想示意廳內的趙統、向平等人去將那貪杯之人引出去,卻發現身側的張妍螓首一揚,定目盯住了那放浪之人。

  眉目間雖無有惱意,卻讓那人當即噤若寒蟬。

  或許他如今酒醒了,亦想起來了,鄭家的新婦乃是故車騎將軍次女、當今皇后之妹。

  「咳!咳!」

  那人輕咳數聲,喃喃作聲,「我醉矣!我醉矣!」

  一邊說,一邊舉袖遮臉,腳步後退將身影隱入眾人中。

  亦然,讓廳內的眾人猛然爆出了大笑。

  有些笑得前俯後仰,有些笑得跌坐在席,還兀自捶地。

  同樣被此變故逗得齒牙春色的鄭璞,忍不住微微側頭而顧,戲言曰,「細君一瞥之威,竟可奪人勇氣矣!」

  自然,他得到的回答,乃是被斜瞥了一眼。

  只不過,她瞥完了後,還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倏然笑靨如花。

  亦微微抬起了手,示意眾賓客安靜下來。

  曰:「諸君來赴宴,乃夫君與我之幸也。既然諸君尚未盡興,不若請我夫君歌一曲,聊表心意罷。」

  嗯?!

  聞言,鄭璞倏然睜大了雙眸,側頭而顧。

  卻見張妍黛眉彎彎,似笑似嗔,滿目的狡黠。

  令人縱使心有惱意,也於瞬息間冰消雪融。


  因為張家乃外戚,且天子劉禪親臨婚姻的干係,年長者皆是往張家赴宴,趕來與宴在鄭家的人,皆是年少者居多。

  正值最是喜作歡笑的年紀,聽罷張妍之言,那還能按捺得住?

  「善!」

  「妙哉!」

  「當歌之!」

  「鄭君速歌!」

  眾人皆拊掌而贊,起鬨之語,聲振屋瓦。

  「不妥,不妥。」

  苦笑連連,鄭璞連連給眾人拱手,討饒道,「今多飲矣,恐難歌之。還請諸君」

  然而,他話語還沒敘完,堂內賓客便大肆鼓譟。

  「斷無可能!」

  「久聞桑園鄭郎才名,今當見之!」

  「若不歌之,我等便不讓鄭郎今夜入新屋矣!」

  「新婦已然囑言,子瑾身為大好男兒,安能作託辭邪?」

  「呵呵~~~」

  見狀,鄭璞唯有滿臉無奈。

  瞥眼側顧,卻見張妍正微垂首,只手握袖捂唇,雙眼眯成一泓如勾新月,尚有雙肩微微抖動著。

  似是正在喜不自勝。

  唉,罷了。

  微微闔目作思,鄭璞便心有所定,抬手止住眾賓客的喧鬧,朗聲而道,「既然諸君勝情,我亦不好拂興,便歌一曲罷!」

  「此言大善!」

  「妙哉!」

  眾人大聲喝彩,連忙斂衣端坐靜候。

  鄭璞沒有當即歌之,而是朝著張妍微微探首,輕聲問道,「細君善操琴,不知可為我彈《猗蘭操》否?」

  微微熱氣拂來耳畔,讓尚且偷樂的張妍,不由身體一僵。

  一時之間,竟無有回答。

  亦讓鄭璞有些詫異,亦會錯了意,以為張妍不曾習過此曲,便出聲寬解道,「是我多飲了,竟思讓細君與眾前操琴。」

  言罷,便想出聲喚廳內作鼓吹的伎樂,卻被張妍給打斷了。

  她回過神了。

  「好,妾身為夫君撫之。」

  輕輕頷首,她抬手衝著陪嫁小婢招了招,聲如黃鶯出谷,「取我琴來。」

  嗯,《猗蘭操》乃是孔子所作。

  昔日周遊列國時,因為一身才學與理念得不到任用,自傷不逢時,便託辭於薌蘭,抒發自己老懷悲壯不得志的感慨。

  曲調異常悲涼滄桑,並不適合在歡宴場合歌之。

  不過,鄭璞想歌的,乃是改過的《幽蘭操》。

  因為在他塵封的記憶里,唐代的韓愈把《猗蘭操》的詞改成《幽蘭操》,被21世紀的一位天后唱了出來,是電影《孔子》的主題曲。

  曲同而辭非,悲涼滄桑亦然化作空靈與淡然。

  少時,張家陪嫁婢女取來了琴,讓張妍橫於膝上,輕輕撥弄拂之。

  「叮咚」

  琴聲響起,一如原曲的傷感淒涼,悲其不能、怒其無門

  亦讓眾賓客愕然。

  能來與宴之人,皆不是不同文墨的鄙夫,自然也識得《猗蘭操》。

  是故,也詫異莫名。

  以鄭璞如今的仕途前景,尚且有自傷不逢時之憂?

  但當鄭璞闔目張口,和著琴聲唱出了不一樣的韻味。那是一種是悲傷之後的淡泊,更是幽蘭自守的釋然,讓整個曲風也神奇的變得悠然起來。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眾香拱之,幽幽其芳。

  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文王夢熊,渭水泱泱。

  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雪霜茂茂,蕾蕾於冬,

  君子之守,子孫之昌

  伴著最後一個字音落地,張妍小指尖一勾,「咚」的一聲同時收了曲。

  不用說,眾人再度聲震屋瓦。

  有些心思活絡者,已然想著翌日再來訪,將此辭給抄錄歸去了。


  彈琴罷的張妍,雙眸里異彩連頻,落在身側之人身上時,心中倏然不覺得此人身軀不高以及不夠健壯了。

  而鄭璞歌罷,便起身拱手作了一揖,「與樂之此,請諸君自便矣。」

  隨後,便在眾賓客會意的笑聲中,執起臉龐上儘是嬌羞的張妍之手,緩緩往新房而去。

  賓客盡興,謝客之禮已然,便是行昏禮最後一個環節之時了。

  自然,新人退席,眾賓客的樂趣尚未結束。

  他們尚可繼續留在此宴中,在什邡鄭家宗長鄭彥的陪同下,盡情歡歌縱飲。亦可以去新房的牆根窗帷下,尋些樂趣。

  《漢書》有云:「新婚之夕,於窗外竊聽新婦言語及其舉止,以為笑樂。」

  數百年前,大漢風氣便有了鬧洞房的習俗。

  只可惜,鄭璞對此早有所備。

  雄壯無比的扈從乞牙厝,立於新房門扉一丈處,讓賓客無可附耳於門而聽。而窗帷之外,卻見張家的陪嫁小婢,手執短匕立在窗外,警惕的顧盼著左右。

  算是絕了他們的念想。

  讓那些頑心大起的賓客,尾隨而來時,見了不由大為嘆息。

  「罷了!罷了!子瑾早有防備,且飲酒吧!」

  「唉,桑園鄭郎此舉過矣!過矣!」

  各做惋惜,便逕自散去。

  而入了新房的鄭璞與張妍,自是開始另一場「我知你深淺,你知我長短」的別樣較量。

  其中滋味,不足與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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