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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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盼盼?」

  「對。」

  小女孩兒穿著破舊的男式薄襖,點了點頭,把懷裡一個多月大的寶寶摟得緊緊的。一雙眼睛裡寫滿了乞求,「……能不能,給妹妹取名叫盼盼?周盼盼。」

  她說,「盼盼……比盼兒叫起來更響亮、更好聽。」可她等來的,並不是面前男人的同意,而是他揚起手來的一巴掌。

  「叫你媽!」

  他破口罵道:「老子給個死丫頭片子取名兒,還管它好不好聽?好聽有什麼用?能給我老周家盼來一個兒子嗎?!」

  小女孩兒的臉,頃刻被他打得紅了大半邊。懷裡的小寶寶也被嚇得哇哇直哭。她一邊晃著寶寶安撫,一邊抬起頭。還是不肯放棄,想再努力勸說一次:

  「……我就叫念念,讓她叫盼盼,顯得更像姐妹倆……」

  聽到這裡,陷入昏迷的祁妙終於敢確認——

  夢境裡,眼前這位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兒,就是當年的念念姐姐。

  周念念接著哭道,「……爸,你就讓她……」

  話還沒說完,就被男人一腳踹在了腿上。

  「給老子滾!還姐妹,你大姐不是你姐妹嗎?!」

  小女孩兒懷裡抱著寶寶,根本就站不穩。

  她像個破布娃娃一樣,一下子就被踹倒在地,還滾了半米遠。

  只不過,她細細的胳膊牢牢將寶寶摟在懷中。在地上滾了一圈,依然用自己單薄的背,護住了襁褓中的妹妹。

  深秋臘月天,那年還冷得特別早。

  熹微的晨光中,院子的土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冰涼刺骨,像小女孩兒眼角落下的淚一般。

  她躺在地上,盯著石灰色的、霧蒙蒙的天,很久很久都想不明白………

  這個被她們叫做父親的男人,是怎麼好意思,提起她大姐的呢?

  她大姐周引兒,今年才不過19歲,就已經嫁給鄰村的傻子………生了兩個寶寶了。

  竟然還只是為了,給周家換來一枚小小的金戒指。

  大姐嫁過去那天,她們的媽媽喜笑顏開。

  拍手說道: 「這下可好了,等我以後生了個小耀祖,還能給他打一副長命鎖呢!」後來,周念念想,其實自己已經是三姐妹中,最幸運的那一個了。

  她本來,也是該叫周念兒的。

  但去派出所里上戶口的那天,戶籍工作人員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

  看了一眼新生兒那年邁、表情不耐煩的父母,又對著電腦,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手指在鍵盤上多敲了兩下。

  戶口本上的姓名,就從周念兒,變成了周念念。周念念爬起身,用手點了點啼哭不止的小嬰兒的鼻子。「……不哭不哭,妹妹乖啊,以後姐姐就叫你盼盼,好不好?」盼盼聽不懂,盼盼還是在哭。周念念覺得,盼盼可能是最不幸的那個孩子。

  因為她們的媽媽,如今三十多歲了,還在堅持不懈地接男寶。在盼盼之前,已經流過四次胎了。

  盼盼按理說,本來也不該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

  可就因為一個跳大神兒的婆子,非指著中年農婦的肚子說,這一胎,絕對是個大胖小子!然後,盼盼就被生了下來。

  再然後….

  就被氣急敗壞的父母,給扔在了病房外。

  還是上初一的周念念親手抱回了家裡。

  而周念念能夠有機會上學,也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

  她9歲之前,一直都是在待在家裡,幫父母洗衣服、做飯、下地種莊稼的。但在一個雪天,她去後山撿柴火,想著回去給媽媽煎中藥。——她媽媽總是喝些各種古古怪怪的中藥。

  藥引子獵奇又噁心,家裡無時無刻不飄散著苦澀、難聞的氣味。媽媽說,那是喝了能生兒子的好藥。

  周念念不理解,但還是乖乖地每天跑出去,撿些乾燥易燃的柴火回來。然後,她就在茫茫雪地里,遇到了一個拿著不知道是什麼儀器的女人。旁邊還有一頂帳篷,帳篷外放了張桌子。風一吹,桌子上的演草紙嘩嘩作響。

  周念念沒見過這些,就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新奇地盯著看了好久。久到女人走過來問她, 「小孩兒,你冷不冷啊?」


  周念念抬起袖子抹了把鼻涕,搖頭,「不冷。」女人笑了,搬了張摺疊椅讓她坐下。還給她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薑茶。周念念就坐在桌邊,捧著杯子小口地喝。女人埋頭在草稿紙上寫了很多數字,才想起來問她。

  「小孩兒,你讀過書沒?」

  「沒…….」

  「那我教你。」

  女人說著,就給她寫了一道物理題。

  簡單講了公式和原理,就把筆遞到了小女孩兒手裡。周念念半知半解,極其費力地在紙上畫下了一片狗爬般的符號。

  ….….她連數字都不太會寫。

  可女人卻歪著頭看了看,開心地誇她, 「真棒!你可真是一個聰明的小孩兒。」女人又問, 「那你想不想去上學?」

  周念念槽槽懂懂。

  卻恍惚意識到,她即將說出口的,會是一個能改變她一生的答案。她點頭: 「想。」

  過了沒幾天,她就再見到了那個女人。

  女人給她抱來了一摞課本,告訴周念念,她是從省城來鎮上支教的物理老師。如果周念念能把小學的功課全給補上,她就給她出剩下的學雜費。

  周念念能讀到哪兒,她就出到哪兒。

  為了這句話,9歲的周念念,花了兩年時間,一個人學完了別人六年的知識。12歲生日的前幾天,她成為了女物理老師班上的新一員。

  為了不讓父母挑出什麼毛病,周念念在學校里更加認真讀書,放學後就背著書包跑回家,更加賣力地幹活兒。

  同時,還要照顧剛出生的盼盼。

  父母很少過問他們的小女兒,似乎巴不得她能自己餓死。周念念一回到家,就會抱著妹妹跑去村頭找一個寡婦。沒辦法,盼盼太小了,只能喝奶。

  給盼盼換洗尿布,也成了周念念的日常工作。可以確切的說,盼盼完全是周念念一個人拉扯大的。這也就導致,小盼盼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姐、姐。」

  「…姐,姐。·

  周念念那天聽到這兩個字,開心到大半夜。

  盼盼在姐姐不甚熟稔的照顧下,居然一天天地長大了。雖然發育遲緩,身材依舊矮小。

  但起碼能在周念念上學的時候,自己一個人領著家裡的大黃狗,慢騰騰地跑出去,跟村子裡其他的小孩子玩兒。

  可有一天,周念念放學回來的時候,盼盼正坐在床邊哭。周念念嚇壞了。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幾個小孩子說盼盼長得不好看,一個勁兒欺負盼盼。

  周念念細緻地給她洗了把臉,柔聲安慰。「誰說的?我們盼盼長得可好看了。」

  「他們都睡成了扁頭,我們盼盼可沒有,盼盼的腦袋呀,圓滾滾的,多好看啊。」「真的嗎?」小盼盼半信半疑。

  「真的,真的。」

  聽到周念念這麼說,小妹妹才破涕而笑。「那姐姐……你給我扎辮子。」「好,姐姐給盼盼扎兩條小羊角辮。」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慢慢過。雖舉步維艱,卻始終向前。

  直到

  周念念高二那年,冬天上完課,快跑回家的時候,路上遇到了神色焦急的盼盼。盼酚大老遠就沖她喊:

  「姐姐你快跑!千萬別回家!」

  原來……

  是他們這兒的媒婆找上門,想把周念念說給村裡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周念念見過,是個快過六十大壽的老光棍兒。說要在過壽之前,娶個小媳婦兒,沖沖喜。而她們的父母,已經同意了。

  周念念聽到這個消息,渾身的血在一瞬間涼了個透徹。

  盼盼也哭成了淚人,一個勁兒的推著她的胳膊,「姐姐你快跑,聽別人講,你回了家……就會死的!」

  小盼盼這年才五歲,不懂事情的嚴重性。

  只是聽到有人說姐姐會遭殃,就嚇得大冬天跑出家門,領著大黃狗守在半路上,等姐姐放學,想要攔住她。

  可是讓她跑,她又能跑到哪裡去呢?小小的村莊,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卻足以困住她們姐們三人、甚至是更多女孩子的一生。

  當年幫助她的物理老師也已經調回省城了,她們二人的聯繫,僅限於物理老師給周念念的高中班主任寄錢。


  周念念無處可去

  但她還是要跑。

  就像盼盼說的,如果她不跑,回到家裡,嫁給那個60歲的老光棍兒,是真的……會生不如死的。所以,隆冬刺骨的寒風裡,她摸了摸盼盼的腦袋,轉過身,毅然跑進了深深夜色。

  周念念消失了。

  從媒婆到家那天,一連消失了一個禮拜。

  而這一個禮拜之後,她的家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的父母,從一對年輕夫婦那裡,領養了一個孩子。一個兔唇的男孩子。

  周念念也就是在那天中午,偷偷折回去的。年輕夫婦抱著有缺陷的男孩子來她家做客,她一個人躲在西房的柴火垛後面。

  聽著屋裡的大人們好像在開開心心地一起吃飯,便貓著腰,悄悄閃到了一間小屋子的窗戶下。這是她和盼盼住的房間。

  周念念伸手敲了敲窗戶上用來擋風的硬紙殼,幾秒過後,裡面鑽出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她笑了。

  冷風揚起了她的短髮。

  她輕聲問: 「…盼盼,要不要跟姐姐一起走?」

  周盼盼那白淨淨的小臉兒,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父母打青了一大片。而她逃走的這一個禮拜,也再沒有人會給盼盼扎羊角辯。盼盼那細軟的頭髮散了下來,軟軟地搭在圓滾滾的腦袋上。小妹妹啪嗒啪嗒掉著眼淚,說了一句「好」。然後,姐妹倆又無聲無息地從家中的狗洞鑽了出去。至於原來那條陪盼盼玩兒的大黃——

  家裡來了客人,母雞要留著下蛋,唯一能端上桌的葷腥,只有一盆狗肉。

  當晚,周念念就把盼盼背在身上,連夜跑出了村子。

  她對一位開三輪車拉稻草的大姨撒了個慌,說姐妹倆要去找自己的爸爸媽媽。於是,便得以搭順風車,來到了A市的群蠅街。周念念這一個禮拜中,徒步三天三夜,提前踩好了點。這片地方雖然偏僻,但物價很低。

  她把從家裡偷出來的那枚、留著給男寶打長命鎖的金戒指賣了換錢,然後找到一片荒廢的爛尾樓,租下了一間地下室。

  儘管這裡潮濕、黑暗,還散發著一股陰涔涔的霉味兒。

  但姐妹倆起碼不需要再提心弔膽,從此以後,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就是獨屬於她們倆的家。

  周念念還買了一張厚厚的床墊,墊在高高的破床上。

  但是質量很差,她一坐下去,床墊就塌了一塊兒——裡面的彈簧彈不上來。

  不過盼盼很喜歡這張床墊。

  她揚起腦袋說:「姐姐,這裡比較矮,我可以爬得上去。」所以,盼盼每次都是從床尾塌陷的那個角,自己慢慢爬上去。盼盼開心之餘,也不忘擔心周念念的學業。

  「姐姐……這裡好像離鎮上的高中很遠,你上學怎麼辦?」

  周念念笑著告訴她,「盼盼不用擔心,姐姐很聰明的,姐姐已經轉學到市裡的群英中學讀書了。」

  盼盼又半信半疑,「真的嗎?」

  「真的,你看!」

  周念念拿出了一身校服,上面還別著一個印有「群英中學」的校徽。「怎麼樣,姐姐沒騙你吧?」

  其實還是騙了。

  這身校服,是周念念在附近菜市場買土豆的時候,看到有位阿姨穿著,便花錢從人手裡買了過來。

  校服又大又舊,極其不合身。

  但哄過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就足夠了。白天,周念念會穿著這身校服出門,假裝去學校。

  但實際上,她拐去了那家叫「迷路人」的酒吧。

  Wωω☢тt kán 〇

  當年,迷路人的孫老闆還沒有發福變胖。

  他的視線嫌棄地掃過周念念全身,「沒長開的黃毛丫頭,我們酒吧里要你幹嘛?」

  周念念低下頭,小聲道:「我可以刷盤子、洗碗,打掃衛生……」

  求了半天,孫老闆也不打算留下她。

  周念念正要失魂落魄往外走時,一個染著紫色頭髮、打著鼻環的女人將她攔住。她是這裡的DJ師。

  一張口,就開門見山。

  「妹妹,要不你跟著我學打碟?」

  於是,周念念就在迷路人里有了一份兒工作。薪水不高,但足夠每周給盼盼買頓肉吃。


  這一周,周念念在菜市場精挑細選,買回家裡一大塊排骨。不成想,盼盼頭一回吃排骨,居然把小門牙給略掉了。托著下巴,嚇得哇哇大哭。

  周念念圍著哄了好久,最後還是撒了個善意的謊言:

  「掉牙是好事兒,掉牙就說明我們盼盼,很快就要長成大姑娘了。」

  她拿紙巾包住被略掉的小乳牙,「而且,把它扔掉了,還會長出新的哦。」

  「盼盼掉的是上門牙,所以要往下面扔,扔下去,就可以保佑我們盼盼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於是,周念念領著盼盼,來到了外面的下水道口,想讓她自己扔下去。

  可盼盼卻躊躇了幾步,把包著乳牙的衛生紙團又塞回了她手裡。她說: 「姐姐扔吧,讓它保佑姐姐!」不過,一顆小乳牙,顯然沒有那麼靈驗。周念念很快還是感冒發燒了。

  她在迷路人一樓的嗨吧里打碟,需要穿得時尚漂亮,裹個大棉襖上去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每次回家路上,她都被凍得直流鼻涕。半個月下來,她就扛不住了。

  早上鬧鈴響後,腦袋依舊昏昏沉沉,起不了床。盼盼就從塌下去的床尾,慢慢爬上去。

  ..…….姐姐。」

  .……姐姐。」

  她奶聲奶氣喊道,一直爬到了周念念身旁。細細的小手指、輕輕撫摸著姐姐的眼皮。「姐姐,你怎麼還閉著眼……」「姐姐,別睡了,該起床上學了……」後來,周念念想,那回還要多虧了盼盼。不然,她真得活生生躺在床上,燒出問題來。盼盼很聰明,也很懂事。

  她看得出來,姐姐每次放學回來,都會被凍得不輕。所以,每到晚上十點後,她就趴到床上,把周念念要睡的外側先給暖一暖。

  等姐姐回來後躺在床上,盼盼也會趴到她腳邊。

  姐姐的腳,總是冰涼冰涼的。

  盼盼就會用自己軟乎乎、也熱乎乎的身體,輕輕抱住姐姐的雙腳,用體溫給姐姐暖熱。以前老是聽她們媽媽說——女孩兒陰氣重,男孩兒火氣旺。

  周念念以為不然。

  明明………盼盼的體溫,也能夠融化這個寒冷的冬天。

  …

  作為一個看客,昏迷中的祁妙很希望,念念和盼盼的故事,就能夠在這裡結束。

  可夢境還在繼續——

  那是個很尋常的一天。周念念早上照舊穿上校服出門,還告訴盼盼,今天中午要吃糖醋魚。

  胎酚開心說「好」,

  卻在姐姐出門10分鐘後,她發現,桌子上……有一枚刻著「群英中學」四個字的校繳。聽姐姐說,校徽是要別在胸口的,如果忘了佩戴,門衛叔叔是不准進校門的。

  盼盼記住了,也開始著急了。

  她拿起校徽,又拿起鑰匙,倒騰著兩條小短腿,獨自出了地下室的門。

  口中還小聲地喊著「姐姐」。

  然後,在她從地下室跑到爛尾樓小區路上時……

  一塊兒磚頭,不知道從哪個窗口裡飛了出來。

  瞬間便砸倒了小小的女孩子。

  盼盼那扎著羊角辮的、圓圓的腦袋……硬生生被砸出一個稀巴爛的大洞。血,迅速黃延了一地。

  「盼盼——!!!」

  祁妙渾身顫抖著,大聲喊她。可這是在夢境裡,根本就沒有用。祁妙淚流滿面,咬著唇,猛地抬起了頭。

  正看見——

  六樓的窗口中,閃過一張男人的臉。….….她見過、她絕對見過!是那個周念念臥室里掛著的……結婚照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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