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骨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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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各懷心思地到了林老太太的居處和樂堂。

  但見穿著體面的上等丫頭、婆子捧著各色物品來來往往。

  人人俱都是面帶喜色,和樂堂裡頭也是歡聲笑語的,好不熱鬧。

  吳氏就有些替陶氏擔憂:「我們不會來遲了罷?」

  婆婆做壽,高朋滿座,身為兒媳的卻不在跟前伺奉,反而姍姍來遲,雖是有理由,怕也被人挑毛刺。

  陶氏早被人忽略慣了,渾不在意地道:

  「不會,還早呢,後頭還有壓陣的。再說了,嫂嫂遠道而來,是貴客,我稟告過老太太,說要先招呼你梳洗換衣的,哪怕就是最後一個來,也沒人說得起!」

  林謹容便低聲同吳氏解釋道:「我二伯母可能還會更遲些的。」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麼兒,但林家最受寵的卻恰恰不是最小的林三爺,而是嘴巴又甜又巧的林二爺。

  林二太太羅氏又是林老太太的外甥女,慣會踩低捧高,曲意奉承,全不似陶氏這樣硬氣死犟,怎麼不受寵?

  不管怎麼說,有個墊底的,陶氏就不會受這氣,不然她這個娘家人也面上無光,吳氏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老太太房裡的大丫頭青梨早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邊給眾人行禮,邊道:「老太太正念著舅太太呢,可巧的就到了。」

  吳氏一笑,正要答話,就聽屋裡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翻了似的,好不歡樂。

  陶氏便問青梨:「都到齊了麼?什麼事兒這麼高興?許久沒見老太太這麼歡喜了。」

  青梨笑道:「大太太在外頭迎客,二太太還有事耽擱著,都還沒到呢。

  這會兒是姑太太在說南邊的趣事兒給老太太聽,族裡和親戚好友家的幾位太太、姑娘們在湊趣兒。」

  越走得近,屋子裡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

  有條女聲拿腔拿調地道:「你們是沒見過,這南邊的水上雜技是最好瞧的。

  人家可以拿著大彩旗出沒在水波之中,騰挪百動,旗尾卻絲毫不濕。

  上百號人那麼一齊跳起來,真是蔚為壯觀……」

  這正是林家姑太太,陸家的長房長媳,陸緘的養母,她前世的親姑母兼婆婆林玉珍的聲音。

  還是一貫的目中無人,不就是跟著陸建新在南方做了幾年的知州夫人麼?

  就把平洲的這些女人們一個個都看做了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林家是在走下坡路,但族裡和各家親戚好友中,並不是沒有比陸建新的官做得大的,林玉珍這是自己給人提供笑料呢。

  林謹容正想著,就聽得一個少女帶著些吳地方音嬌聲軟語地打岔。

  「母親……您快別說這個了,各位伯母嬸娘怕是聽厭了呢。」

  屋子裡頓時一陣七零八落的奉承:「不會,不會,難得出門,正聽著好玩兒呢。」

  林老太太笑道:「這小妮子,快別編排你母親了,看她都不好意思說了。

  不怕各位至親笑話,老婆子我七八年不曾見到她,她說什麼我都愛聽。」

  她疼愛女兒,又怕客人笑話,特來打這圓場,一席話說下來,正是合情合理。

  眾人便都道:「七八年不曾見了呢,母女相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

  算是把此事揭過。

  少女一陣嬌笑:「外祖母,不帶您這麼疼母親的,也疼疼您的外孫女兒唄。我們也是七八年不曾見著了呢。」

  走到簾下的林謹容聞聲不由微微一笑。

  這姑娘吧,雖然嬌氣,但一直都還算溫和機靈。

  前世的時候說不上對林謹容有多好,但也說不上壞,有時還會為她解圍,所以林謹容倒是不討厭她。

  小丫鬟打起帘子,陶氏與吳氏入內,林謹容緊隨其後。

  與剛才驟然見到陸緘之時的不安緊張憤怒不同,她此時的步子邁得極穩,笑容恬淡,目光沉靜地掃向這間林家陳設最為華麗的屋子,及屋裡四散坐著的眾人身上。

  正中一張四面榻,前置一個紫檀小踏床,後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邊山石台上一個古銅彝,閒閒開了幾枝色深如赤金的菊中奇品棣棠菊。

  四周散放一圈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間或放著幾張擺了茶水果子糕點的鶴膝棹。


  眾女眷分別坐在墩上,或品茶,或吃果子。

  林家老太太高踞榻上,斜斜靠在一個紫檀憑几上,身上的暗紅銷金福祿壽喜紋大袖衫子襯得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穿著粉黃織錦窄袖襦裙,同樣還梳著丫髻的陸三姑娘歪坐在紫檀小踏床上,一雙粉拳不緊不慢地在林老太太腿上捶著,仰著頭嬌憨地看著林老太太撒嬌。

  而林家最風光最得寵的姑太太林玉珍則頂著一頂精巧的珠冠,陪坐在林老太太身邊。

  一雙素手端了前朝的越州瓷茶杯輕啜,腕間一對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映照著胸前的金泥芙蓉卷草紋領抹,果是富貴輝煌。

  林謹容剛收回目光,就見林玉珍往這邊一瞥,慢吞吞地放了手裡的茶杯,抬了抬身,與陶氏打招呼:「三嫂。」

  姑嫂早些年前就不對付,陶氏一直就很不喜林玉珍這驕矜傲慢之氣——你風光你自風光,干我什麼事,我又不求你,在我面前傲什麼?

  雖則是多年不見,她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姑太太遠道而來,辛苦。」

  與老太太說了吉祥話後,林謹容看著林玉珍那張雖然比之前年輕得多,卻仍然熟悉又可憎的臉,壓住心裡的翻騰,笑吟吟地牽著林慎之給她行禮問好:「侄女兒見過姑母。」

  林玉珍待她倒是比待陶氏親熱得多,笑吟吟地伸手將她姐弟倆扶住,一邊打量一邊和氣地道:「是謹容和慎之吧?姑母常年在外,自家骨肉都生疏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覷空牽著林慎之就要往角落裡溜。

  她太清楚林玉珍為何對她如此親熱了。

  林玉珍此番捨得扔了丈夫和一眾小妾,帶了子女歸家,一是因為陸緘要回鄉應試。

  二是陸緘大了,林玉珍想在娘家挑個侄女做兒媳,好幫她拴住陸緘——

  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人家的親生父母又在一旁覷著,不得不小心打算。

  三來麼,也是捨不得親生女兒陸雲遠嫁,要在家鄉挑門好親事的意思。

  說到這裡,不得不詳細說說陸家長房的事情。

  林玉珍應那世代為婚的盟約,嫁給陸家長子陸建新,因彼此也算得是青梅竹馬。

  嫁過去之後,少年夫妻不說十分恩愛,也是相敬如賓。

  陸林兩家世代有約,林家那時候還有權有錢,林玉珍嫁妝豐厚,陸家兩老待林玉珍也十分客氣,林玉珍的日子真是好過極了。

  怎奈月圓則虧,水滿則溢。

  她的子女緣不旺,連生了一子一女都身體孱弱,沒滿周歲,序齒都還沒排就夭折了。

  偏偏一日被愛子心切的陸大老爺帶到外院去玩,孩子困了就近睡在了書房裡,結果被家中一個半大小廝莫名在院子裡猛地敲了幾下鑼。

  當時那孩子就從睡夢中被驚醒過來,哭鬧不休,乃至絕了奶水飲食,不管陸、林兩家怎麼想法子,還是夭折了。

  林玉珍被打擊得差點沒崩潰。

  就算根本沒從那被活活打死的小廝嘴裡問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還是固執地認為,就是別人居心叵測害了她的親生兒子,整日哭鬧不休。

  那段日子裡,陸家二房、三房和他們的孩子都不敢往她面前湊。

  陸建新因為兒子的死,心中對她有愧,倒也沒提納妾的事情。

  後來她好容易又有了身孕,抱了無數的希望,生下來還是個女兒,且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這才不甘不願地抬舉了身邊的丫頭做通房,希望能生個兒子抱過來養。

  蹊蹺的卻是,這通房的肚子鼓不起來,哪怕陸建新之後又連著納了好幾房妾室,不要說兒子,連半個女兒都沒能生出來。

  生不出孩子來,長房卻不能斷了香火,一商量之下,就決定過繼。

  那麼過繼誰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從陸家另外的兩房裡來過繼,此時陸家二房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三房也有了兩個兒子。

  二房兒子多,倒是格外想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哥嫂,好繼承家業——

  陸老太爺善於經營,陸建新在外為官,油水頗多,林玉珍的嫁妝也是如此豐厚,可以想見長房長孫會有多麼好的待遇。

  多好的事情啊,多好的機會呀,傻子才不去爭取。

  可就算是親兄弟,在關係到自家切身利益的時候也不得不往細里深里遠里去想的。

  既然是挑選繼承人和養老的人,就一定要找個貼心的,靠得住的,人品好的。

  還不能窩囊沒出息,不然撐不起門戶,再大的家業到了他手裡也要敗光光。

  那就不是找繼承人,找養老的,而是找不痛快,找罪受了。

  於是林玉珍夫妻二人便合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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