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依然不悔(7)若無艱辛,何鑄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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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的暖閣里,溫暖如春。

  可臘月的天兒,室外身著單衣的人,卻不御風寒。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洪阿記拖著那一條長長的腿鏈,走在宮中空寂的甬道上。路上偶有值夜的禁軍走過。有認識她的人,看著她凌亂的長髮,單薄的衣裳,或同情、或打量、或匆匆而過……她沒有側目,也沒有半分遲疑,直到端敬殿前,方才對帶路的丙一露出微笑。「謝謝你,侍衛長大人。」

  丙一回頭,挑眉看她,「不必謝我。」

  阿記微笑著抬看向飛雪之下寂靜的重重殿宇,慢慢道:「我知道你會讓我去伺候少爺,一定是娘娘的意思。但我還是想謝謝你。因為從我入了皇城,並沒有受到半分苛待。」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皇朝大獄中,最能滋生魍魎魑魅。

  見多了那樣的污垢,她懂得丙一對她的仁慈。

  丙一嘴唇微動,靜靜瞄著她,似是想辯解什麼,可轉念,他又換了話題。

  「你進去吧,他就在裡面。」

  「嗯。」洪阿記淡淡應了,抬頭看向那殿門。

  端敬殿裡關押著「重犯」趙綿澤,但此時卻一片安靜。

  這裡的戒備程度與阿記以為的重兵把守,完全不一樣。

  她微微一驚,「這裡沒有其他人嗎?」

  丙一輕哼,似有些不屑,看她時目光微厲,「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需要出動多少人看守?」當初阿記在應天府看守夏初七那一段往事,丙一也是知曉的。故而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里便多了些奚落,「今上與建章帝不一樣,只有心裡有鬼的人,才會怕東怕西,成日裡防得水泄不通……再說,就算他出得了端敬殿,未必還能逃得出皇城?」

  這番話不輕不重,卻讓阿記臉上發燒。

  她慌慌點頭,沒有多說,繞過丙一的身側,往裡走。她也沒有要求丙一替他解開鐵鏈,畢竟她有一身武藝,他們防著她也是應當的,如今她若要求太多,便是過分了。

  「沙沙」的腳步聲,在腳鏈拖動的悶想里,讓這個午夜格外詭異。

  她以為趙綿澤已經睡下了,可入殿才看見,窗台下的炕桌邊上,他正襟危坐,俊逸的身姿數年如一日的驕貴,半點沒有階下囚的狼狽。

  到底是王孫公子!

  阿記心裡一嘆,覺得與他雲與泥之別。

  阿記迎上他漆黑的眸,想說的話,在唇間輾轉片刻,仍只喚出兩個字。

  「少爺…」

  趙綿澤衣衫很薄,肩膀上披了件外衣,昏暗的燈火下,面容微涼,「你怎麼來了?」

  阿記知曉他問什麼,卻只微笑,「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情,她便放我過來了。」

  趙綿澤眉頭一皺。

  他想問的是她為什麼沒有離開新京,反倒自投羅網,入了皇城。

  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多餘。她沒答,他亦沒有再問,側眸淡淡喊一聲,「丙一。」

  在外頭值守的人,正是丙一。

  今兒為了看守趙綿澤,他沒辦法去參加帝後大婚,也沒有親眼見到他期待已久的隆重盛典,心裡正鬱悶得緊,聽見趙綿澤這廝竟然也把他當下屬使喚,不由鬼火往上冒。

  推門而入,他臉色不太好看,橫著眼看趙綿澤,「有事?」

  趙綿澤半握拳頭在唇邊,咳嗽了兩聲,面色溫和,「為她解鎖。」

  丙一知道他指的是阿記的手煉和腳鏈,不由冷哼一聲。

  一個洪阿記他當然還不怕,便是為她鬆了鐵鏈,她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更何況,他堂堂男子,原也不想為難婦人。可……誰讓他大爺今兒氣不順呢?聽見趙綿澤命令般的語氣,臉色微妙的一笑,「……你讓我放我就放?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趙綿澤眉梢微動,對他的無禮不以為意。

  「嘿嘿。」丙一見他拿主子來壓自己,笑得更嘚瑟了幾分,抱臂懶洋洋道:「我家主子這會兒正忙著洞房花燭呢,哪裡顧得上這裡?」見趙綿澤的臉色果然陰沉了幾分,丙一唇角上揚,又道:「這個地方,如今小爺做主。小爺說不放,便放不得。」

  趙綿澤眉頭不經意皺緊。

  再看了一眼洪阿記身上沉重的鐵鏈,他慢吞吞拂袖下地,朝丙一伸出雙手。

  「你若不放心,把她身上的鐵鏈系我身上好了。」

  這……?

  丙一怔住,阿記也慌了神,急得面色發青,「不行不行。少爺,我沒事的,我自小練武,這幾十斤重的鐵鏈,對我來說,沒有半分為難。我仍然可以伺候你的。」微頓,她又咬唇,「……你是主子,身份尊貴,如何能替屬下吃苦?」

  趙綿澤並不看她,也不理會她,只看丙一,「侍衛長以為如何?綁了我,不比綁她更為解氣?」

  揉了揉鼻子,丙一似笑非笑,「沒有想到啊,嘖嘖嘖。」

  他一雙眼睛從阿記的臉上,又轉到趙綿澤的臉上。

  「為了區區下屬,你到肯吃這種苦……」

  「她不是區區下屬。」趙綿澤臉色平靜,語氣也淡,但聲音卻很坦然,「她是我的女人。」

  激靈靈一個戰慄,阿記情緒難以自抑,「少爺……」

  趙綿澤仍然不理她,只是盯著丙一走過去,「來!」

  丙一是趙樽的人,一直以來都是趙樽的人,陪著趙樽南征北戰的這些年裡,他經過的事兒也多,可以說當今世上,能入得他眼睛的人,已經不多。對於趙綿澤,他以往除了嘲諷,從未有過片刻好感。可這一刻,看著他平淡的眼睛,他脊背上突地有些刺,像是衣襟太薄不經寒,涼意砭入肌骨。

  輕輕一笑,他摸著鼻子笑了。

  「像個爺們兒!只不過……」盯著迎面走來的矜貴男子,他一臉漫不經心的笑,「若無艱辛,何鑄情深?今兒小爺我閒著,不如做做好事,讓你們更加情深意濃好了。」

  看著他不懷好意地走過來,阿記禁不住打了個顫,緊張地擋在趙綿澤身前。

  「你要做什麼?」

  丙一笑容不變,回得理所當然,「做壞事。」

  洪阿記並沒有與丙一打過交道,面對頭上這個一臉笑容的男人,下意識繃緊了神經,「草民早些年間,曾聽人說起永祿帝麾下的『十天干』,個頂個的英雄豪傑,想來侍衛長也不會做什麼讓草民等為難的事才對?」

  丙一「嗤」的輕笑。

  他如此不知這婦人在拿話堵他?

  可他何許人也?慢吞吞走過去,他一臉坦然地笑,「洪侍衛在宮中那麼多年,難道沒聽人說過,傳言最是信不得麼?」他瞥一眼趙綿澤不動聲色的臉,曖昧地拉了拉阿記手上的鐵鏈,「…再說,誰叫你長成一副我喜歡的類型呢?」

  「……」趙綿澤挑眉,仍是不動彈。

  洪阿記漲紅了臉,「你,你放開我?」

  丙一像是憋不住,笑著鬆開手,轉身,「你這樣的類型,折磨著比較有快感。」

  「……」

  阿記暗自鬆了一口氣。

  不正常的丙一,幹的事兒確實不正常,還惡劣。他讓人拿來鑰匙,把洪阿記腳上的鐵鏈解開了,卻又把她手上的鐵鏈加了個工,將她與趙綿澤兩個人的手鎖在了一起。

  「……有愛的妹兒,有情的郎,若得那可他喲,鎖一生又何妨……」

  看著他唱著歪曲兒領了人離去,阿記氣得急紅了臉。

  「……丙侍衛長,麻煩你了……丙侍衛長。」

  丙一回頭,吹了個口哨,轉出了照壁。

  阿記欲哭無淚,看著與趙綿澤鎖在一起的手,耷拉下頭,「少爺,是屬下連累了你。」

  趙綿澤並不回答,只用那隻活動的手輕輕扶了她坐在炕桌邊,自己拉了一張棋椅,斂著神色,繼續擺弄棋局。

  阿記離不開,也看不懂,只好默默陪坐一側。

  殿內寂靜,趙綿澤沒有與她說話,阿記也不敢說話擾他心神。

  除了落子時清脆的觸及聲,整個人天地,只有窗外的風聲和雪聲。

  這一晚的風雪,越來越大,燭台上的火光受了風,搖來擺去。燈芯似乎要燒到底了,越發微弱。阿記輕吸了幾次氣,就像受了強迫似的,很想過去挑一下燈芯,可她的手與趙綿澤連在一起,又不敢造次,只能逼自己不去看那燈芯,把注意力專注於趙綿澤窗前側影。

  身在這樣的境地,他竟能輕鬆如期?

  於他而言,是不是離夏楚越遠,他便越有安全感。

  阿記突然覺得:便是有機會給他走,他也未必肯走。


  她正想到這裡,趙綿澤突地微眯了眼,唇上撩出一絲笑容,像是鬆了口氣。

  「少爺……」他開心,她也跟著開心,「可是想到什麼喜事了?」

  燭火的微光映在趙綿澤的眼底,火光跳躍,如閃閃瑩輝,他臉上的笑容也越發明顯,卻答非所問:「終於有了一件拿得出手的賀禮給她了。」

  阿記一怔,並不理解。

  他的努力一切只為夏楚,她心裡有一絲落寞,卻也替他高興。

  「恭喜少爺!」

  趙綿澤笑了笑,似是忘了左手與阿記鎖在一起,伸了伸腿和胳膊便站起了身。他的舉動,扯得阿記手腕吃痛,條件反射地「嘶」了一聲。他回身去扶,阿記卻正好站起,兩個人都不習慣這樣的牽絆,碰撞在一起,阿記踉蹌一下,腿肚被椅子一擋,身子便往後倒,趙綿澤收勢不住,也跟著倒下去,整個人壓在了她的身上。

  燭火曝響,阿記看著他的眼,剎那慌亂。

  如果可能,她希望這一刻是永遠,他眼裡的柔光也是永恆。

  可只一瞬,他的臉色便恢復了慣常的疏離,「你為什麼要來?」

  這個問題他之前問過,她顧左右而言他繞了過去。可這一刻,與他以這樣的姿勢躺在地上,被他銳利的眼神逼視著,她無法說服自己用同樣的理由唐塞過去。

  遲疑一瞬,她笑了笑,儘管讓自己呼吸淺一些,以免噴到他臉上,聲音也柔而淡,「對少爺而言,七小姐是你此生所愛,為她,你可赴湯蹈火,可身陷囹圄,終其一生,也無怨無悔……」

  頓一下,她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清楚道:「阿記對少爺,亦如是。」

  趙綿澤眸子淺眯,沒有回答,阿記又笑道:「少爺可是好奇阿記的膽子為何這般大對不對?……大抵今日我兩個都做了階下囚……有些話,今日不說,也不知有沒有來日了。所以,阿記冒犯了少爺。」

  洪阿記微笑看他,看他俊朗的容顏,一如當初在東宮看到窗前執卷苦讀的貴氣皇孫,「你便是你,不論為帝為囚,都只是你而已。」也許兩個人距離太近,她雙頰微燙,說話便有些語無倫次,「便是為你去死,我也是甘願的。」

  趙綿澤許久未答。

  等待了一會,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她身上衣裳,嘆一聲,莫名其妙地問她:「阿記,你懂得什麼是愛?」

  阿記一怔,瞅著他認真的表情,終是搖了頭,「屬下愚昧。」

  趙綿澤輕笑一聲,憐惜的拂了拂她凌亂的發,「傻丫頭,你這般待我,可不是讓我去了地府也不得安寧嗎?」他的聲音似嘆似笑,轉而又道:「我這一輩子的故事,已註定了結局,誰也改變不了。我的情感,也註定了只能許她一人,我也無法。」

  他苦笑,若是有法,他也不會有今日。

  阿記看著他鬢角冒出頭的一根白髮,稍稍失神。

  「少爺,我都懂得的,我沒有旁的要求,只想伺候你……」

  「阿記——」趙綿澤打斷她,目光溫柔得仿若要滴出水,「這一生,你非我所愛,我便是想要盡力,也無能為力。如今我兩個就要一同赴那黃泉,我答應你……下一世,把欠你的情,都給你。」

  下一世……他許她下一世?

  阿記喜極,雖然明知道他只為安慰她,也不由笑得眼角濕潤,「少爺,我……不怕死……我看永祿帝這般,也不會讓咱們受什麼罪……便是死,也能走得安詳。少爺,你這一生不得所愛,那下一世,你要早早去候著她,不要再錯過了……而阿記,只要遠遠看著你安好,就足夠了。」

  趙綿澤眉頭皺起,沒有回答。

  或許說,他還來不及回答,門口便傳來「吱呀」一聲。

  很細微的聲音,仍落入他們的耳朵。

  阿記一怔:「張公公?」

  「噓——」張四哈回頭看了看,躡手躡腳過來,看著趙綿澤,「噗通」跪下。

  「陛下……」

  趙綿澤看著跪在腳下的太監,眉頭蹙著,卻未吭聲。

  氣氛僵持一瞬,還是阿記開了口,「張公公,你為何而來?」

  張四哈像是剛想起正事兒,揉了揉眼睛,緊張道:「先出去再說。陛下,快跟奴才走。」

  洪阿記不明所以,趙綿澤卻淡淡的,仍是一動不動。


  張四哈似是很著急,自顧自爬起,小心翼翼看了看殿門,「奴才與幾個宮人,當初受陛下恩惠,不敢或忘……建章四年,永祿帝登基……奴才等為了活命,不得不投誠……陛下恕罪。」說到此,他深埋著頭,似有羞愧,「今日得知陛下被關押於此,奴才幾個合計了一下,不能讓步陛下受此侮辱,便是丟掉腦袋,也要幫陛下逃出去……」

  逃出去?阿記嚇得唇角抽搐,像聽了個笑話。

  「如何逃得出去?別說皇城戒備森嚴,丙一就在外面。」

  張四哈低低道:「侍衛長今兒沒有吃上皇帝的喜酒,生了一肚子氣,先頭奴才讓小順子為他補上了一盅,他與幾個值守的侍衛……這會兒已經睡著了,若不然,奴才如何能進來?至於如何出皇城……陛下跟奴才去了便知。」

  阿記恍然大悟,整個人興奮起來,猛地握住張四哈的手。

  「張公公,患難見真情,你今日雪中送炭之誼,洪阿記但凡不死,必牢記於心,以圖後報。」

  張四哈擺手,急切地催促道:「事不宜遲,陛下趕緊跟奴才去吧,再晚來不及了。」

  張四哈沒有停留,偷摸著領了二人,便找到密道入口。

  雪夜的皇城,安靜得寂寥空茫。

  洪阿記心跳如雷,生怕趙綿澤後悔,不肯再走,幾乎是半拉半拽著他在密道里穿梭。

  在自甘下獄之前,她就沒有想過還能活著走出去。她不怕死,卻怕趙綿澤赴死。如今的局勢,只要趙綿澤活著一天,在趙樽的眼裡就無異於「眼中釘,肉中刺」,在她看來根本就沒有活命的機會。如今天降祥雲,她的興奮可想而知。

  「張公公,還有多遠?」

  張四哈舉著火燭,腳下虛軟,回答聲也微微發顫。

  「奴才之前沒有走過……」

  「嗯,辛苦公公了。」阿記反過來安慰他,握住趙綿澤的手腕越來越緊。

  曙光就在眼前,只要她能把趙綿澤帶出去,從此天高海闊,她定不讓他再入新京。

  一條狹長、幽深的密道彎彎曲曲。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三個人不知走了多久,沉悶低壓的空氣中,終於有一陣風來。

  有風,便有出口……阿記心裡一喜,不由加快了腳步。走了幾步,才又想起手上還有趙綿澤,她又歉意地放慢了腳步看向他。可不論她如何,他都絲毫沒有表情,似乎很不情願。她微微一嘆,也顧不得別的了,只埋頭前行。

  很快,前方的路到了盡頭。

  此地看上去像一個地窖,空間不大,黑漆漆的,除了幾張破舊木椅,空無一物。

  「還有馬車?」阿記小小喜悅。

  「是。」張四哈解釋道:「小順子家的表哥駕車等在廟門口,他會帶你們離開北平。而奴才,只能送你們到門口了……」說到這裡,他又搶步過去,從角落的破椅子堆里,刨出一個包袱來,遞到阿記面前,「這是奴才等為陛下湊的盤纏……奴才們在宮中也花不著銀子,這些年拜陛下所賜,都攢了些家當,銀子不多,卻足可夠陛下三五年生活無憂。」

  趙綿澤淡淡看著他,並不吭聲。

  洪阿記趕緊接過來,滿是感激:「張公公,你們的恩情,若有來日,定將報答!」

  「不必客氣了,咱們快些上去,免得夜長夢多。」張四哈小心擺手。

  洪阿記重重點頭,把包袱系在背上,拉著趙綿澤的手,上了台階,輕輕推開掩蓋。

  外面果然是一座菩薩廟,因為密道出口就在菩薩的底基下方。

  終於重見天日,她鬆了一口氣。

  張四哈也從後面爬了上來,走在前面,領著他們往廟外。

  可這時,阿記的手腕卻被趙綿澤緊緊拉住。

  阿記不解看他,他卻低低一喚:「四哈!」

  張四哈頓步,轉過頭來,正想膩著笑詢問,胸口便傳來蝕骨的刺痛。

  他瞪大雙眼,一聲都沒有發出,身子便重重倒在地上。

  趙綿澤狠狠收回捂在張四哈嘴巴上的手,拽住阿記,「閉上嘴,跟我走!」

  在她的意識里,殺人這種粗活兒,應當是她乾的……可這個溫潤斯文的男子,竟然這麼冷靜的就殺了人。而且,還是殺的他們的恩人?她弄不清狀況,驚恐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張四哈,心臟怦怦直跳,卻也沒有出聲,只跟著趙綿澤鑽了出去。


  趙綿澤沒有向她解釋半句,一反前態地抓緊她,卻沒有往廟宇正面,而是往屋子的後院而去。洪阿記更加懵懂,不過沒他命令,她也不敢違命張口。兩個人步調一致,走得極快,沒多一會兒,便翻過破廟的圍牆,竄入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

  這顯然與張四哈要帶他們去的方向南轅北轍了。

  前方一片漆黑,後方也一片漆黑……這荒郊野外,沒有燈,沒有火,只有鵝毛大雪反射的點點銀光。趙綿澤的腳步越來越快,洪阿記越發不解,被他拖著,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光景,她終於忍不住發問:「少爺……為了什麼?」

  趙綿澤像是也走得累了,把她拽到一顆大樹後面,身子靠著樹幹,喘氣問,「你想知道什麼?」

  「張公公他……」阿記咬下唇,「為什麼要殺他?他幫了咱們。」

  趙綿澤側目,看著她雪光下白皙乾淨的面孔。

  良久,他重重一嘆,「阿記,你道我們如何出來的?」

  「不是張公公他們……受了陛下恩惠,想要報答?」

  「呵。」趙綿澤冷笑一聲,慢慢站直身子,目光遠眺著皇城的方向,「你道趙樽為人那麼不謹慎?你道丙一那麼容易被他們灌醉?你道張四哈真有那麼忠於我?你道這新京皇城的密道人人都可得知?」

  阿記怔住,茫然片刻,冷不丁打了一個哆嗦。

  那種感覺,就像被一隻從地獄伸出的手,緊緊扼住了脖子。

  而那隻手的主人……正是皇城裡的趙樽。

  那個男人太可怕了。

  「或許是生,或許是死。」趙綿澤淡淡一笑:「也許趙樽不想要我這條賤命,削我羽翼,讓我苟且偷生……也許他不想親自動手,也不方便在宮中對我下手,這才繞個彎,讓我死在外面。但無論哪一種,我偏不想由他擺布。」

  天兒太冷,洪阿記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在鑽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趙樽是趙綿澤的親叔叔,不管為了什麼,他奪了趙綿澤的皇位,若是再親自殺害了他,在宮中那樣的地方,難保不落入別人的眼睛,留下千古罵名……他這是要趕盡殺絕,還要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啊。

  後背涼涔涔的,她不由低了聲,「少爺,那如今我們怎麼辦?」

  「離開新京。」他淡淡回答。

  「少爺……?」阿記一驚,聲音略喜,「你終於想通了?」

  趙綿澤臉上噙了一抹笑,注視著遠方的目光,一片冰涼。

  「我總歸要活得讓他一輩子提心弔膽才好。」

  ……

  大婚之夜,紅燭高燃。

  帝後寢殿裡的兩個人,溫情脈脈。只可憐了二寶公公一個人杵在外間失魂落魄地後悔投胎不慎,成了個太監。

  是時候請旨把月毓嫁出去了。他想。

  陛下和娘娘快活了,明兒早上便是好時機吧?

  「鄭二寶……」

  鄭二寶「噯」一聲,換上終年四季不變的笑臉,入得殿去,隔了一道厚厚的錦帳,小心翼翼地問:「主子。」

  「去備水。」趙樽慵懶地說著。

  待鄭二寶下去,他吻了吻懷裡有氣無力的丫頭,「阿七……」

  「嗯。」夏初七哼哼,聲音似有似無。

  「沐浴完再就寢……」他嘆氣。

  「不要……」夏初七翻個身,從他懷裡滾出去,把被子捂得緊緊,只露出一抹弧線美好的俏肩,打著呵欠道:「累死我了……這都幾更天了,還沐什麼浴啊……睡覺!」半闔著眼,她說睡便真睡,不等鄭二寶和幾個小宮女把水備好,呼吸沉重起來。

  趙樽無奈地道:「你不是有求於我嗎?」

  姑娘已睡,哪裡還知道什麼事?夏初七毫無回應。

  趙樽哭笑不得,順手捋了捋她微濕的頭髮。

  ~

  端敬殿中,丙一看著匆匆過來的趙樽,「陛下……您親自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都辦妥了?」

  丙一笑得膩歪,「幸不辱使命!陛下您放心就寢吧,今夜是帝後新婚,若娘娘怪罪下來……」

  「陛下……有何不妥麼?」


  趙樽沒有看他,淡淡道:「十年磨一劍,他竟破了局。」

  丙一哪裡知道當初趙綿澤與夏初七的賭約?他聞言走過去,不解地緊盯棋盤。可他壓根兒不會下棋,也瞧不懂箇中奧秘,只撇了撇嘴唇,低低道:「怪不得,屬下看他在這兒琢磨了一天,飯都不吃,想來是花了些心思的。」

  「……」

  趙樽掃他一眼,不解釋,只道:「甲一可有消息傳來?」

  丙一還沒有回答,甲一便按住腰刀急匆匆入殿。

  看了丙一一眼,他走到趙樽面前,拱手施禮道:「殿下,建章帝離開了。」

  趙樽並未意外,「他沒有上馬車?」

  甲一輕嗯,應道:「如陛下所料,他沒有。」

  輕唔一聲,趙樽鎖眉盯著棋局,似乎還在思考什麼。甲一斟酌著他的表情,輕咳了一聲,「但趙綿澤為人極為狡猾,竟給我們耍了個花槍。」

  趙樽側眸,冷掃他一聲,「張四哈死了?」

  甲一訝然的看他,點頭,「死了。」

  這一次,趙樽許久沒有回答。他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捻起一顆黑棋,手臂在半空中猶豫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才清脆落子,完成了趙綿澤故意留下來的最後一步。

  「他幫朕把人解決了,也好。」

  燈影里的男子,身影頎長,面色平靜,無怒,無喜,心思深如溝壑,愈發讓人猜測不透。

  甲一琢磨了一下,方問:「張四哈橫豎是不能留的了,那趙綿澤的事……」

  趙樽不待他說完,懶懶轉身,扯了扯肩膀上明黃色的披風,「今兒都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甲一看著他擺出殿外的衣擺,好一會兒才茅塞頓開。

  他以為趙樽只是不願在宮中對趙綿澤動手,把他哄出宮去,就算不殺,至少也要讓他在自己的掌控中活著才可得安生。但誰也沒有料到,他竟是真的放了趙綿澤離去……

  他、丙一、包括趙綿澤,都以小人之人度了君子之腹。

  他、丙一、包括趙綿澤,也都通通被他算計在了裡面。

  這是何等大氣,何等心胸……又或說,何等自信,何等縝密的心思?

  長長一嘆,他鬆開撫著繡春刀的手,與丙一出殿,拉上了門。

  端敬殿內,只剩那一局和棋,靜靜擺在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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