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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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最後一程

  『這是殺戮的開始。』

  刀刃捅入第一個人的脖子時,這個念頭突然從蘇真的腦子裡冒出來,像是一句預言。

  殺戮是猛獸,甦醒之後就不會再輕易沉眠。

  最先一批覬覦他們寶物的人被屠戮殆盡,封花將他們身懷的丹藥、寶物搜刮一空,並扯下一張還算乾淨的袍子,將它們包在裡面。

  蘇真揉起一個雪團,擦去了刀上的血跡。

  他凝視著刀刃上的倒影,回想著刀切開血肉時的頓挫感,試圖從中找到一點情緒的波動,但他什麼也沒能找到,連續數日的廝殺已讓他麻木,有許多時刻,他甚至有種錯覺:

  他就是為殺戮而活。

  封花抓了一把恢復法力的丹藥,放在口中嚼,又留了一枚聚氣養神的壓在唇下,蘇真效仿她的做法之後,與她一同挺劍躍入風雪深處。

  他們遇到了很多修士。

  這些修士或獐頭鼠目,或器宇軒昂,模樣氣質天差地別,門派傳承更是千奇百怪,自報家門時,各個擲地有聲響亮萬分,仿佛全世界都該聽說過一樣,蘇真自怵太過孤陋寡聞,竟是一個也沒聽說過,封花便安慰他:「都是山野散修罷了,極不入流。」

  他們皆是鬣狗與禿鷲,想借這樁大事刮分腐肉。

  這些禿鷲並不掩飾自己的貪婪,文雅些的會巧舌如簧行騙,粗暴些的則暴起發動突襲,也有憐香惜玉些的,試圖用迷魂散之類的藥物將兩人藥暈。

  這些手段拙劣至極,輕易就被拆破。

  雖沒陷入真正的危險,可這景象依舊讓蘇真感到失望,縱然他早已知道所謂的修真者,很可能是一群以仙人自居,實則行匪徒之事的惡人,但也沒料到他們人倫崩毀道德淪喪到了這種地步。

  「他們為何能如此所行無忌?他們沒有子女父母,沒有伴侶牽掛嗎?」

  蘇真殺得越多,心中疑問也越重。

  「哦,你是說親情和愛情嗎?仙人的壽命比凡人長,生育能力也比凡人更強,越是弱小的宗門越熱愛生育,生下來的嬰兒由宗門統一撫養長大的,不食母乳,不見親娘,根本不知道親情為何物。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奴才,不配享受修道的資源,但奴才數量多了,總能出些人才。萬一出個不世之材,便能領著宗門一步登天。

  至於愛情……那真是又奢侈又無聊的東西,凡人雖也有百年歲壽者,可青春力壯的年紀卻太短,仙人不同,別瞧仙人只比凡人多活兩三倍的歲壽,這歲壽卻是有活力得多,情愛到底是種激情,雖然熱烈,又能維持多久?修士多是有欲無情者。」

  封花說這些話時,嘴角雖仍掛著笑,聲音卻沒有什麼情感,仿佛只是在殺人的間隙給他講了幾段人盡皆知的故事:「是不是覺得這些修道士比凡人還要庸俗不堪?」

  「凡人尚且是人,仙人倒像是高級些的野獸。」蘇真嘆氣。

  「是啊,凡人因為力量相近,所以更需要仁義孝道約束,需要君臣等級維繫,但仙人不同,若非大招寺與泥象山兩大魁首還算正道,若非群山之外妖類仍在虎視眈眈,這些宗門恐怕早就為了爭權奪利四分五裂了。」封花說。

  「那白雲城呢?」蘇真記得它是與大招寺和泥象山齊名的。

  「白雲城位於世外孤島,鎮壓著千年前妖王之王的骸骨,與世並無紛爭。」封花說。

  少女不再廢話,這次,她連刀刃上的血跡都懶得擦拭,屈膝一縱,再度跳入了前方的雪幕里。

  今天,蘇真殺了很多人。

  奇形怪狀的修士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與人結義並以丹藥相贈的丹師,那仙丹飽含靈氣,流光璀璨,怎麼瞧也是最正統的復靈丹,可吃下去的大漢們卻被被炸得腸穿肚爛。

  有堆個雪人把自己藏裡面的,一旦有修士好奇靠近,就會被暴起襲殺。

  也有在地上畫符設下祭壇,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給邪物換取力量的。

  這修士先在額上貼符,符紙迎風自燃,形若黑狼的靈體在身後浮現,利爪搭著他的雙肩,一雙藍色的三角形眼眸磷火般幽冷地燃燒著。

  邪修先是獻祭了自己的指甲,眼見敵不過,又獻祭了留了許久的頭髮,依舊不敵,他惱怒如狂,繼續獻祭自己的手和腳,可抬起頭,卻發現那對少女已經跑沒影了。

  封花拉著蘇真在山巒中狂奔猛躍,提醒道:「殺人是取人性命,如果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不要死磕到底了。」


  蘇真深以為然。

  修士遇多了,自也聽到不少流言與情報,其中許多都與那位妖主有關。

  「妖主會在九月十六降臨人間,屆時人間將有大劫。」

  也不知是哪來的傳言,所說者皆言之鑿鑿,仿佛親耳所聽一般。

  「原來那妖主還沒降臨?」蘇真感到驚奇:「妖物們捨生忘死,竟是為了一個預言?」

  「誰知道呢,或許它們真的得到了什麼啟示。我也很好奇,那所謂的妖主到底是誰。」封花說。

  「若真有妖主……」

  蘇真欲言又止,心想西景國平靜了千年,又將迎來新的浩劫。

  「若真有妖主,也不必太怕。」封花說。

  「為何?」蘇真問。

  「人力終有極限,達到這極限的,謂之天人之境,放眼整個西景國,達到這天人之境的足有三人,一是泥象山的無法道人齊盈,二是大招寺的真如首座空觀,三是白雲城的遺塵劍仙離雲舟。妖國日衰,早已不復千年前的盛況,就算多個天人之境的妖主,也難與道統抗衡。」封花說。

  「鹿齋緣呢?鹿齋緣也是這所謂的天人之境?」蘇真問。

  「鹿齋緣本就是個史無前例的異類,難以常理視之。」封花說。

  「若這妖主也是鹿齋緣一般的人物呢?」蘇真問。

  「那便是人間之劫。」封花說。

  蘇真邊走邊想,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左眼,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眼睛不正是妖瞳麼?

  不僅是眼睛,他這副軀體也極有可能是青色的妖軀,只是被余月以某種手段壓抑住了。

  蘇真忽感寒意,暗忖道:「妖瞳,妖軀……不會吧?」

  ————

  「寫啦寫啦,邵曉曉同學這次不必包庇我。」

  余月迎著邵曉曉不信任的目光,笑呵呵地翻開書包,將一本薄子遞給了她,雙手奉上,遞奏章似的。邵曉曉狐疑著接過,翻到了最近頁,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又輕輕蹙了起來,她如出示證件般將簿子壓到了余月面前,惱道:「這是什麼東西?」

  「哦哦,拿錯啦,這是我的筆記本。」余月佯作慌張,又開始翻書包。

  她翻書包時,邵曉曉又看了眼這筆記,翻開的這頁,赫然是首情詩,她看了兩眼便微微咬唇,不敢往下讀,心想蘇真同學的腦瓜子整天裝的什麼呀,怪招迭出,都要覺得他是壞男生了。

  她趕忙把這頁翻走,又愣住了,只見這筆記上赫然有一段話:

  我總會想起夏日的晚風,拂面時不經意,多年之後,仍能透過它回想起一整個夏天。

  類似的話冉小紅也對她說過,原來是從這兒抄來的,她們沒鬧掰時,冉小紅常常在放學後來教室找她,偷翻過蘇真放在桌上的筆記也不稀奇。

  『蘇真同學原來這麼文藝呢。』邵曉曉心想。

  余月將寫好的作業遞給了她,順口問:「寫得怎麼樣?」

  聽到此問,邵曉曉目光幽幽,心中腹誹『果然是故意的』,她也不想打擊蘇真,輕描淡寫道:「寫得不錯,再接再厲哦。」

  余月展顏一笑,心想自己果然厲害,又大大幫蘇真推進了攻略進程,真是一個萬分合格的乾娘,可拿回筆記時,她卻發現,邵曉曉沒有翻到情詩那頁。

  她看著邵曉曉所翻的這頁,輕輕垂下了眼眸。

  余月想起了文本中提到的夏天,那個屍臭熏天、劫火四起的夏天,彼時的她形銷骨立,懷著滿心怨恨,向大地施以詛咒。

  她支著肘,目光移至窗外,黃葉蕭蕭過眼,她嫣然一笑,喃喃道:「真是四季分明呢。」

  ————

  「天人之境……那比天人之境差些的,稱作什麼?」趕路之時,蘇真又詢問了些修真界的事宜。

  「眾說紛紜,沒有定數,你只須知道,除去那三位頂尖高手外,四神宮宮主、十二邪羅漢、雙頭妖僧覺亂等人物都是無可爭議的一流高手,至於三十二宮……三十二宮雖也算中流砥柱,可各宮實力參差不齊,難以計算。

  過去,我以為陸綺只是個頂尖的二流高手,畢竟,她滅我滿門時,尚且是個黑袍殺手而已,那十幾年,她不知得了什麼機緣,一躍成為一殿之主,甚至能正面殺死邪羅漢,真是邪乎。」封花極有耐心地給蘇真解釋。


  「你僅僅用十幾年就達到了陸綺百年的成就,天賦真是高得嚇人。」蘇真感慨道。

  「有什麼用?敵人還能把修為壓在與伱同齡不成?」封花苦笑道:「我只算個二流高手,哪怕以我的天賦,要趕上那些真高手,恐怕還要二三十年的苦修。」

  「那我呢?」蘇真好奇道。

  「你啊……若僅以刀法武功而論,姑且算個三流,可若要加上你這不講道理的軀體和左眼那隻手……罷了,你自己掂量吧,我可看不清。」

  封花計算不清,無奈一笑,她的笑容又忽地止住,低聲道:「有人來了。」

  封花判斷得不錯。

  先前還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中,不知從哪竄出了六道人影。

  那是六個矮小男人,男人們身穿襖子,相貌古怪,使的武器亦是五花八門,看不出招式路數,蘇真的直覺告訴他,這幾人頗為棘手。

  不等蘇真開口,六個矮小男人已自報家門:

  「我們是梅谷六仙,這位姑娘是要去哪兒?」

  梅谷六仙?

  蘇真心中一震,心道這便是滅了戚霞滿村的惡人?

  在鬼車塔中,徐宴給他講述的故事裡,也提到了梅谷六仙,看來這六人四處作惡,已是凶名遠播。

  這等惡人最是愛湊熱鬧,他們聽聞老匠所有妖禍,一刻沒有耽擱,興沖沖拾漏來了。

  「怎麼?小丫頭,你是被俺們的凶名嚇傻了?」

  鷹鉤鼻的老人腳踩葫蘆,摸著鼓起的肚皮,笑道:「早知道這兒有這麼好的貨色,剛剛就不吃那個小娘皮了,沒留點肚子,等會兒全要便宜你們了。」

  「讓你吃那麼起勁,等會兒你就饞著去吧。」手指間夾著銀針的侏儒笑道。

  「小丫頭,可別怨我們六個圍攻你一個啊。」

  另一位侏儒拎著兩把比他人還要高大的斧頭,腳上踩著雙大紅鞋子,咧嘴笑時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似能切金劚玉。

  他是急性子的人,獰笑一聲後,便揮舞巨斧朝蘇真衝來。

  侏儒發勁橫劈的一斧直取腰身,蘇真縱躍躲過,腳未落地,那斧頭又追擊過來,明明是把威風凜凜的大斧,出的招卻全是削趾砍足之類的下作招式,蘇真身法也快,騰挪閃躍幾次後,他找准機會,一腳踩住他的斧身,接力踏步,揮刀砍向他的手腕。

  侏儒大驚,一時抽不回斧,乾脆棄斧而走,連續幾個後空翻回到眾人身邊。

  「大哥們,這妹妹有些辣啊。」侏儒心有餘悸。

  「辣才好,辣才好嘛,那種哭哭啼啼求饒的骨頭軟,沒嚼勁~」

  其餘幾人興致卻是更濃,他們手舞足蹈著叫道:「六弟你且看好,哥哥去幫你把那斧頭奪回來!」

  侏儒們一擁而上,各展絕學。

  有的祭出葫蘆瓶,瓶口噴出的毒霧化作七條浮空的彩蛇,吐著信子朝蘇真攻去,有的咻得一下遁入雪中,拱起一條淡淡的雪線,潛行著朝蘇真襲來,有的以針為暗器直取要害,還有兩人舞著一對寶劍,劍招凌厲,斬得空氣銳鳴不止。

  蘇真一邊躲避接踵而來的彩霧毒蛇,一邊要小心空氣中飛來的銀針,那一雙寶劍最是難纏,蘇真單刀招架,走了幾招之後立馬有些力不從心。

  侏儒們一邊打,還一邊怪笑不止,對著他評頭論足。

  「這張小臉蛋長得真是精緻,能給十個拇指,這雙腿也夠勁,能給七個拇指,這胸倒是不夠大,只能給個五個拇指。」

  「嘻嘻,三哥,這就是你不對了,這般嬌小的丫頭,胸大了反倒顯丑,我看她這般倒是勻稱正好,加之容貌奇美,屁股又翹,我能給十個~大哥二哥,你們覺得勒?」

  「哼,你們隔霧看花能瞧清楚個什麼,讓我將她衣服挑了,讓兄弟們看個明白~」

  幾人談到興起之處,招式舞得更厲,忽有一個侏儒四下打量,問:

  「對了,五弟呢,他潛到雪裡後怎麼沒動靜了?這是偷看人小姑娘裙底看上癮啦?」

  眾人這才發覺,他們擅長伏擊的五弟已遲遲沒有現身,接著,他們發現,不遠處的雪中,竟洇開了一大團的紅血。

  一名侏儒立刻翻身前去探查,他將手往雪裡一抓,揪著五弟的衣領將他從雪中薅了出來,卻見五弟心口中刀,已一命嗚呼。


  侏儒大驚失色:「五弟你怎麼了啊?五弟,是誰害的你啊?!!」

  他大哭了幾聲,哭聲忽止,其他兄弟大叫著讓他小心,可他本人卻沒察覺到任何危險,等到痛意穿心而過時,他才低頭看到了刺來的刀尖。

  這個過程里,他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殺氣,更別提如何提防。

  原來,先前察覺到動靜之後,封花就立刻潛伏雪中,留蘇真作餌,待時出刀。

  此刻殺完了一個人,她直接將他的頭顱挑在刀尖上,輕輕轉悠,用極挑釁的語氣問眾侏儒:

  「這一刀你們願意給幾個拇指?」

  侏儒們不答,只哭叫著:「四弟,四弟,你怎也隨五弟去了——」

  蘇真冷眼瞧著他們,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都說梅谷六仙兇狠毒辣,原來只是六個三流高手抱團取暖,靠欺負平民百姓得來的名聲,你們也真有臉要。」

  「說的極是。」封花莞爾,道:「余月,你眼光也越來越毒辣了,一下子就瞧清了對手的水準。」

  話雖如此,蘇真依舊謹記著那「大蟾蜍」的傳聞,雖有優勢,仍未掉以輕心。

  「妖女住口,休要妄言,你們以卑鄙手段行刺,算什麼好姑娘,我定要你們不得好死!!」

  侏儒們齊聲厲嘯,他們雖相貌醜陋,行事歹毒,卻真是情同手足,見兄弟被殺,又被嘲笑武功低劣,皆目眥欲裂,叫嚷著要拿她們性命。

  封花渾不在意,垂下刀刃,一副袖手旁觀的姿態,還道:「你們梅谷六仙要更名為梅谷四怪咯。」

  梅谷四怪忍無可忍,一齊攻來。

  封花有意要讓蘇真練刀,竟退至一旁,袖手旁觀。

  蘇真抓起一把丹藥,放入口中,咀嚼著吞咽。

  他絳宮法力不厚,只能暫靠丹藥彌補。

  最先攻來的是六弟。

  這六弟已奪回了斧頭,渾身運勁,將那雙鐵斧朝著蘇真甩了過去。

  斧頭在空中旋轉,好似飛脫了車身的輪子。

  斧頭飛的極快,又在空中劃出詭異弧線,難以分辨落點,蘇真不好閃避,乾脆挺刀硬接。

  這兩斧十分兇猛,雖被他以刀彈去,虎口仍是震得發麻,剛剛接完這一斧頭,老大老二的劍便聯袂攻來,他們使的是軟劍,蘇真的刀材質雖更勝一籌,卻也無法將其斬斷。

  這兩人口頭粗莽,行事瘋癲,一雙軟劍卻無比細膩,將以柔克剛展現的淋漓盡致。

  蘇真邊打邊退,有力使不暢快,反倒被那兩侏儒以劍術近身,再以一雙肉掌拍中他越來越不穩的刀身,迫得倒退不止。

  蘇真以刀支地,穩住身形,對這軟劍束手無策之際,忽然看到身旁的雪地里有幾道銀亮閃光,那是幾根斜插雪中的銀針,銀針寸許長,通體銀亮,並未淬毒。

  這是另一個侏儒剛剛射來的暗器。

  蘇真福至心靈,忽地抓起銀針,彈指將它射出。

  不知為何,這從未用過的銀針使得分外順手。幾針激射而出,速度快的難以招架,老大老二又擋又避,一時亂了方寸。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針他竟然不需要刻意去馭,它們好似一柄柄纖細飛劍,由著他的念頭飛舞,越飛越快。殘影拖曳之下,它們宛若輕煙,來去自由,先將那彩霧之蛇刺得難以維繫形狀,又以纖薄之身,將兩柄軟劍斗得連連後退。

  老大老二花哨又精妙的劍法,竟被這幾根銀針盡數拆破。

  這一幕令將那使針的侏儒看呆了,他心道這小姑娘什麼來頭,縱是他師父再世,也無法將針使到這種地步吧?

  「這,十個拇指也不夠給的啊。」侏儒喃喃道。

  「呸呸呸,少長他人氣焰,你別使針了,免得讓她奪了去!」老大怒叫道。

  蘇真也明悟過來。

  方才打鬥之際,苗母姥姥贈他的絲綢徹底融入了血脈,裡面應藏著苗母姥姥的裁縫之術,所以他才能將這針法使得如此神妙。

  姥姥將畢生所學都傳了他。

  蘇真使這銀針,漸漸使到了隨心所欲、渾然忘我的境地,比苦練的刀術還要流暢自如,他獨自一人同時戰那梅谷四怪,竟絲毫不落下風,狂風愈急,風雪迷目,又聽一聲慘叫,一個侏儒翻身倒地,喉頭中針頃刻斃命。


  他們本就大感棘手,如今又倒了同伴,手腳大亂。

  「今日之仇,來日必報!」

  梅谷怪人們就要撤走。

  封花終於出手。

  她帶刀殺入,直如龍游入水,殺得怪人們難以招架,淒叫不止。

  「欺人太甚,實在欺人太甚!!今日不讓大爺們走,大爺就和你拼出個死活吧!」

  侏儒們見封花有斬草除根之勢,也大發雷霆,還活著的三人背靠著背,頭髮一根根豎起來,發梢被忽地點著,轟得迎風大亮,他們三就像湊在一起的蠟燭,一同把自己的血和肉當油來燒,他們強忍著痛苦,嘴唇齊動,大念咒語,隨後對天空疾呼:

  「雲蟾老大,快救救俺們吧,您老再不顯靈,有人要將你的乾兒子都殺戮一空了啊——」

  霎時間。

  風雪停止喧囂,天地驟然安靜。

  封花神色一凜,橫刀胸前,如臨大敵。

  她什麼也瞧不見,只看見人燭越燒越旺,沖天火光里有無形的煞氣正在凝聚,這三個人蠟一樣融化,屍水般的東西從他們身上流淌下來,他們兀自念念有詞,臉上再無悲苦。

  霎時間,這方圓之內,屍火忷忷,妖氛森森。

  蘇真能看見。

  他的視線被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勾住,向中間聚攏。

  視線扭曲,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變形了,火光中的東西反而清晰地呈現了出來,那是一個黑不溜秋的肉團,它雖然被稱為雲蟾,但絕不是什麼蟾蜍,蘇真難以辨認,只覺得它像一個在油鍋里炸過,表面布滿了水泡的浮腫手臂,中間裂開了布滿人牙的嘴。

  蘇真隱隱感覺那東西和陸綺身後的蜘蛛同源,它出現的剎那,久違的恐懼被強自喚醒。

  不看到還好,一旦瞧見了這東西,蘇真的視線再也無法恢復正常,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一下子全部亂套,他連腳步都邁不出去!

  銀針失去駕馭,掉得滿地都是。

  「嗬嗬哈哈哈哈,雲蟾老大好威風,雲蟾老大好威風啊——一起死吧,都一起死吧,我讓你們這兩丫頭趕盡殺絕~嗬嗬哈哈哈~」

  三人原本大笑不停。

  忽有一人瞪大眼睛,面露異色。

  「大哥,你瞧,她那是什麼東西?」一個侏儒說。

  「她眼睛裡長手了?」

  「你這豬腦子,眼睛怎麼可能長手?她那是腦子裡長手,從眼睛裡伸出來的!」

  「哦哦哦——」

  蘇真的左眼裡,那隻沒有皮膚的白色手臂再度伸出,拇指、食指、無名指相扣,結出一個道門法印。

  轟隆隆隆——

  雲蟾大仙的上方,似有青雷劈落,往它的口鼻中猛灌,雲蟾扭動著,痛叫著,淒嘯令所聽聲雙耳鮮血直流。

  三人見勢不妙,扯著喉嚨念咒,聲嘶力竭。

  封花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前方煞氣森然,無法靠近。

  她雙手按在蘇真背上,輸送法力,令那無皮之手維持道印,與那團煞氣相抗。

  周遭的積雪嘶嘶融化,露出了黑森森的山岩,一眼望去,這嶙峋山岩宛若雪地里架起的祭壇,三人以身為燭,完成這場邪神駕臨的儀式。

  相持不下之際,一個手持幡旗、額貼黃符的白眉道人出現在不遠處,蹦蹦跳跳地走近。

  「好大的陣仗,這是斗的什麼法?仙法還是妖法?」白眉道人問。

  一個侏儒大聲道:「這位老道長,求求你幫幫忙,快殺了這兩妖女,她們渾身上下都是寶貝,到時候我們分成,保管不虧待你。」

  其他兩個侏儒大聲附和。

  白眉道人心中稍一掂量,又問:「幾位是哪門哪派的?」

  「我們是梅谷六仙,我是老大白剪梅,這是我二弟亂抄棍,這是我四弟一魂針,我們……」

  「哦,是那六老怪啊,你們怎麼落了這麼個下場?真是活該。」白眉道長哈哈大笑,又問:「這兩位姑娘出自哪裡?」

  道門手印庇護之下,蘇真的視覺聽覺恢復不少,卻不會浪費在這上。

  封花更是懶得應話。

  「真是無禮小輩。」


  白眉道長遭此冷遇,心頭一惱,卷著魂幡攻來,封花一掌托住蘇真後背,另一手持刀迎戰,白光閃動間,她單手使兵器,竟也和這白眉道長打了個有來有回。

  侏儒們見狀,癲狂大笑:「哈哈哈,你這老道這般不濟事啊,年齡全長在狗身上了~雲蟾大仙,雲蟾大仙,您老再加把勁啊~~~」

  白眉道長盛怒不已,眼前鷸蚌相爭,他以漁翁自居,哪能忍受這樣的嗤笑,何況這言論實在誅心。

  道長舞動魂幡,招來陰氣,朝侏儒們砸去。

  可他沒踏出兩步,魂幡上聚攏的黑紫之氣就像小鬼遇見大鬼,再也不聽這魂幡之令,四散而逃,將道長一身長袍撞得黑一塊紅一塊,狼狽至極。

  白眉道長心想他只是來撿漏的,怎麼撞見的全是怪物。

  一不做,二不休,白眉道人可不肯走,他心想這三個侏儒以身為燭,遲早要把自己燒死,不足為慮,不若先將這兩個丫頭敲暈。

  白眉道長退到刀砍不到的地方,撕去額上黃符,運起全身法力,就要攻向封花。

  封花冷冷一睨。

  白眉道長冷笑:「少嚇唬人,有本事你不顧那紅髮丫頭死活,提刀來砍我。」

  他的冷笑凝在了面上。

  後頸一涼。

  一隻白色的手忽然出現在他腦後,猛地一捏,五指瞬間將他腦殼抓碎,如穿腐肉。

  侏儒們也嚇了一跳。

  「誰出的手?你們誰出的手?這是什麼法術,怎麼能憑空喚出只手來?」老大見白眉道長屍首分離,大吃一驚。

  「難道還有高人在暗處?壞了,咱三還能再應付一個高手嗎?你們還有多少能燒的,我就剩一條胳膊了。」

  三人背靠著靠,看不清彼此的模樣。

  「我還剩三條腿~」

  「還是大哥二哥厲害,我就燒剩一張嘴啦……嗚——」

  四弟在火焰中徹底融化,所有痛苦都在他臨死的一刻爆發,慘嚎勝過鬼哭。

  少了個念經的,咒語威力大減,火焰卻不滿足,越燒越旺,其餘兩人的身子也加速融化,他們這才意識到敗局已定,放聲慟哭:「雲蟾老大,是我們對不住您老,都怪我們生得矮小,不夠燒啊——」

  轟——

  白亮火光一閃。

  三人被焰浪吞沒殆盡,只剩一灘凝固的蠟。

  「呼——」

  雲蟾大仙不見蹤影,蘇真長舒了口氣,他感覺眼睛有異物,伸手去碰,那隻手卻像條鱔魚一樣飛快縮回了身體裡。

  「我險些以為要出大事了。」封花說:「你這眼睛真是厲害得緊。」

  「封花,你先前不是還教我,遇到棘手的敵人要跑,遇到高手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嗎,這次怎麼這般衝動?」蘇真心有餘悸。

  「這是教你看看,若不按我說的做,可能會有什麼下場。」封花卻渾不在意。

  「……」

  蘇真無言以對,心想這課上的實在危險,又問:「對了,剛剛捏死那老道人的法術是你使出來的吧?」

  「不是。」封花矢口否認。

  「別騙我了,我能感覺到。」

  蘇真隱隱不安:「那是什麼法術?手……那幾個怪物說手,你憑空喚出了一隻手?」

  「隨手使出來招式而已,有什麼稀奇的,何必刨根問底。」封花說。

  「手……」

  蘇真微微一怔,接著立刻想到了什麼,瞳光射出異彩,他駭然發問:「那不是裁縫匠的能力嗎,封花,你怎麼會……」

  雪不知何時停了,天光大亮,雪霧兀自在空中瀰漫,包裹著光線,放眼望去一片熾紅。

  堆積的人油散發出刺鼻惡臭。

  封花厭倦了搜刮,收刀垂袖,嘆氣道:「本不想使出這招的,沒想到還是讓你給瞧見了,可惜……」

  「封花?」

  蘇真心神大亂,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余月,你還沒想明白嗎?為何苗母姥姥對你這般好,為何詛咒遲遲沒對你產生影響,為何我進入老匠所後,見的第一個人是木匠,見的第二個人是鐵匠,可詛咒發作時,血肉卻變成了絲麻……」

  封花望著蘇真的眼眸,露出了微笑:「進入老匠所後,我真正見到的第一個匠人,其實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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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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