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元鶴篇(1)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首《涼州詞》蒼涼而悲壯,寫的是戍邊將士的懷鄉之情。然,對於元鶴來說,這種蒼涼悲壯自來不在心中。

  他既喜歡涼州「天下要衝,國家藩衛」的險要,也喜歡「五涼京華,河西都會」的繁華。

  此地客商雲集,西域的香料寶石,中原的絲綢瓷器,都在街邊堆積如山,隨意買賣。

  此地身處關隘,常年引得吐蕃、突厥往來奔襲,百姓苦不堪言。

  一邊是繁華,一邊是鐵血。

  有詩人常做悲涼之詞,詠古懷今;也有遊俠兒仗劍殺敵,只為一腔報國熱血。

  元鶴從不與詩人往來,因為他沒什麼可詠懷的。

  元鶴從不與遊俠兒往來,因為他沒那麼多衝動和熾熱的情感。

  他的心還跳著,血早已涼透。

  他冷眼看著繁華,也冷眼看著悲涼。

  他可以在大雪之夜獨自飲到微醺,再騎馬出城,斬敵若干,盡興而回,既不表功,也不聲張,只圖痛快。

  他也可以在月圓風熏之夜,獨自暢遊原野,枕著一地揉碎的野花,以地為床,以天為幕,酣睡至天明。

  偶爾遇到自動來撩撥的姑娘,他也會駐足,不談情不說愛,做一日知己,趁興而來,盡興而歸。

  世人皆以為他孤苦伶仃,實際他過得猶如閒雲野鶴,自在舒服極了。

  他的前半生,從未如此隨性自在過,一直以來都被壓制天性,只為別人而活,就連愛,也不怎麼敢。

  現在老父已然辭世,家族親眷中也沒什麼要緊的、親近的需要他擔心操勞,他便隨心所欲,只做自己。

  守制期滿,聖人曾使人帶信過來,要授他官職,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他富有家產,倒也不必為生計擔憂,朋友故舊也還有那麼幾個,仗著從前那一分功勞,做涼州都督的幕僚兼貴賓,過得如魚得水。

  這封信早年從陝州寄過來,介紹的對象是陝州本地豪族的適齡女子,偶爾還會附帶小像一張。

  是的,獨孤不求會作畫,且畫工還很不錯,他的畫作,並不怎麼精緻,卻能抓住描摹對象的重要特點,或嬌俏,或穩重,或溫柔,或明艷。

  到了後來,就變成了廣州本土的豪族女子,偶爾也能見到那麼一兩個番邦貴女,絕美胡姬。

  美人們或是精通詩詞歌舞、女紅廚藝,或是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行走江湖全是傳奇。

  有豆蔻年華的少女,也有成熟懂事的和離婦人,亦或是哀怨情深、菟絲花一樣的寡婦。

  元鶴最開始是排斥的,到後面逐漸好奇起來,下一封信,會是一個怎樣不同的女子。

  若非獨孤不求這麼精細地分類,他從不知世間女子有這麼多不同,正如不知世間百花各自嬌艷之異處。

  一年有十二個月,他一年要收十二封信。

  當這信一直收到第五十封時,突然之間就斷了。

  而這個時候,正好是二張被殺,女皇退位,新帝登基之際。

  新帝登基,皇后臨朝,但凡政事皆都與聞,猶如當初二聖臨朝。

  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大臣密謀斬殺武氏宗親,新帝不允,來回拉鋸,於是人心浮動,政局不穩。

  元鶴開始焦慮。

  說起來也真可悲,他早年為女皇賣命,常年生活於長安地下斗場,雖有幾個故交友人,真正相處親近的,卻只有杜清檀一家人。

  這種時候,似乎寫信詢問安危都不太妥當,最好的法子就是親自走一趟。

  單身漢沒什麼多餘的東西,不過一個簡簡單單的行囊駝在馬後,便可出發。

  兩京是不敢去的,從前的身份太特殊,想必新帝並不願意見他入京。

  他牽著馬,帶著兩個僕從,上黃河渡口,乘船沿著早前獨孤不求和杜清檀行走的路線,沿河入海,再換大船,入了廣州。

  正值梅雨季節,潮濕悶熱,主僕三人身上長了痱子,瘙癢難挨,成日就沒個安生的時候,就如有上百條蟲在身上爬。

  元鶴登岸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求醫問藥。

  他不缺錢,卻怕麻煩,是以選了街上最大最豪華的那家藥鋪求診。

  街上小雨如酥,行人不多,病人亦不多,藥鋪有幾分清冷。

  僕從當先走入,不見鋪子裡有人,便將馬鞭敲擊門扇,高聲喊道:「店家?店家?」

  高高的櫃檯後面探出一個人頭,女子特有的嬌脆聲音利落地響起:「嚷嚷什麼呢,往這邊看!」

  是個穿著男裝、戴幞頭的女子,膚色雪白,五官深邃不似尋常漢人。

  僕從道明來意,她從櫃檯後走出來,說道:「坐堂大夫有事,回家去了,客人若是不嫌麻煩,還請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去請大夫,您這尋常小病,開個方劑內調外洗就好了。」

  走得近了,元鶴方才看到,這女子身量頗高,只比他矮了那麼一點點,眼珠子裡透著那麼一點點灰藍色,非常特別。

  大抵,是番邦富商與唐人的混血。

  雖然少見,卻也不是什麼稀罕的,就連他自個兒,祖上亦有胡人血統。

  是以元鶴不過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微微頷首:「有勞。」

  女子便引他們入座,倒上一杯清水,擺上三兩樣糕餅,笑問:「看客人衣著,是才到廣州?」

  廣州天氣熱,當地人衣著普遍偏薄,唯有三人,從寒涼的涼州而來,一月之內從冬到夏,衣裳沒辦法突然變薄,是以才會捂出了一身痱子。

  元鶴微微頷首:「是。」

  女子見他不肯多話,很識趣地笑著告退:「請客人安坐,我這便去使人延醫。」

  元鶴看她走出去,用他聽不懂的當地話,語速飛快地交待了一個僕役出門,又折回來,言笑晏晏:「三位遠道而來,水和糕餅不夠可以添的,不要錢。」

  元鶴微微頷首,將手指屈起輕擊桌面,算是謝過她的好意。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