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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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信的耳朵被班健安突然揚起的音調刺得嗡嗡,半眯著眼睛看著眼前神采奕奕的老頭,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不穩重。

  「朕沒聾,能聽見你說什麼……」

  梁信抬手,孫大海急忙上前攙扶著他起身,繞過桌案走到前面。

  捲軸大概有三四米長,將一條河流從上游到下游全部囊括其中,兩岸的山勢雖然只用線條勾勒,但落在帝王眼裡,仍舊足夠波瀾壯闊。

  眼前好像浮現起真實的情境。

  梁信伸手輕撫著每一處,問道:「大概需要多少錢?又需要多長時間能修好?」

  班健安沉吟片刻,收斂道:「以目前的人力來說,可能需要二三十年,也有可能更久。錢財花費不計其數。」

  面對如此浩大的工程,他若直接給一個具體的年限和花費,梁信反而不相信了。

  班健安心中忐忑,別看他大大咧咧,說話咋呼。

  但是心裡清楚,比起賑災的成本,修築堤壩水庫的成本更高,這件事能不能批准下來,他心裡也沒底。

  梁信蹲坐在地上發了會兒呆,只有孫大海蹲在他身邊伺候著,其他人一句話也不敢說。

  殷清瑤默默關注著眼前這位大梁朝的開國帝君,想像中的帝王應該是意氣風發豪情壯志,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靜坐在地上,渾身散發著孤寂的味道。

  察覺到她的視線,梁信抬頭看她問道:「長安郡主以為,朕應不應該下令修建水庫?」

  火突然燒到自己身上,班健安張嘴想攬過話頭,被梁信一瞪,下意識地閉嘴。

  帝王的目光之中滿是警告意味,班健安到底也是在朝堂浸淫多年的老臣,對皇上的脾氣摸得還是比較準的。

  不免擔心地看著殷清瑤。

  殷清瑤沉思道:「如班大人所言,修建水庫功在千秋社稷,從長遠來看該做。但是對如今的朝廷來說,確實是負擔。修建水庫首先要把當地的百姓遷居,再徵收徭役,百姓們只看到自己身上的負擔加重,沒有人會理解朝廷的做法。」

  「再者,修建水庫耗資巨大,對朝廷來說難以承受。」

  就算現在咬牙做了,如今能收穫的不過是更多罵名。

  梁信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問道:「所以呢,你覺得朕該做,還是不該做?」

  這個問題本來就是個坑,不管怎麼回答都落不到好,班健安有點後悔把殷清瑤拉來了,但是又不敢開口勸。

  宗親王父子幾個還在外面跪呢,如今風聲鶴唳,他就算無懼,也要為家人考慮。

  殷清瑤不懼道:「該不該做,不該看世人怎麼想,皇上英明,想必心中已經有答案了。臣女不敢揣測聖意。」

  她心中也沒底。

  寂靜令人心慌。

  班健安沒忍住,開口道:「皇上,老臣覺得長安郡主言之有理。」

  梁信目光在他身上瞥了一眼,落在半跪在地上的殷清瑤頭頂,笑了一聲說道:「朕還沒有昏聵到因為一兩句話斥責一個小姑娘的地步。都起來吧,這件事情朕准了,健安,朕命戶部全力協助你。」

  班健安激動道:「老臣替天下百姓謝過皇上!」

  梁信揮揮手,命人將捲軸收起來,起身說道:「順了你的心意了,還不趕緊滾出去,別在朕面前晃悠,看著怪心煩的。」

  皇上的心情還算不錯。

  班健安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抱著捲軸拱手道:「那老臣就退下了……」

  回頭對殷清瑤使了個眼色,殷清瑤正要起身。

  「長安郡主留下,朕還有話要問你。」

  殷清瑤起身的動作一頓,對著班健安感激一笑,重新跪回去。余光中瞥見書房裡伺候的內侍紛紛退出去,梁信身邊只留下一個孫大海。

  「你也是來求情的?」

  她的發家史,跟宗親王府脫不開關係,看見她,梁信就猜到了她的意圖。

  殷清瑤抿唇。

  「回皇上的話,一開始進宮,是打算求情的。做人不能忘恩負義,若是沒有梁小郡王,就沒有如今的我。」

  梁信敏銳捕捉到了她話里的其他意思。

  「那朕就給你個機會,讓你求情,城外的那個地方你也去過吧,朕想聽聽你要怎麼為他們開脫。」


  帝王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殷清瑤沉思片刻說道:「皇上,臣女現在不想求情了。兄弟背叛,朝臣反水,大軍包圍京城,您被困宮中,身處險境,可謂九死一生。經歷一場兵變,雖然最後處置了亂臣賊子,但是最傷心最失望的應該是您。」

  「您傷心兄弟的背叛,對曾經信任的臣子失望,恨太子殿下的心慈手軟……」

  「臣女不是在揣測您的心意,只是站在您的角度上想,很多不解的問題就都想明白了。」

  「還請您保重龍體……」

  這番話……孫大海心中一顫,急忙去看梁信的臉色。

  心中替她捏了把汗。

  還說不是揣測,直接道明皇上的心意,是嫌自己的脖子太硬,活得不耐煩了!

  梁信臉上平靜無波,只是一雙眸子黑沉,沉得能滴出水來。

  孫大海又是心肝一顫,抖著聲音。

  「你大膽!來人吶,將長安郡主趕出去!」

  身後的門被從外面推開,內侍的腳剛跨進來就被梁信抬手打斷。孫大海急忙給進來的人使了個眼色,跨進來的一隻腳又退出去,門重新被關上。

  孫大海臉上的肌肉顫了顫,縮在後面不敢吭聲了。

  殷清瑤後背一遍一遍被汗水浸濕,短短几個呼吸之間,她已經去鬼門關轉了幾遭了。

  「可惜了。」

  梁信黑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有勇有謀,膽識無雙,這樣的人竟然還有赤子之心。可惜了……」

  正在殷清瑤以為看不出喜怒的皇上是在可惜她是女兒身時。

  頭頂響起一道炸雷。

  「太子竟然沒你看得清楚,可惜你身上已有婚約……這樣吧,朕幫你悔婚,你嫁給太子如何?」

  殷清瑤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

  若是不答應,她今天會不會橫著走出御書房?

  皇上會不會找邵雲舒的麻煩?

  該怎麼辦怎麼辦?

  「皇,皇上,臣女……臣女蒲柳之姿,配不上太子殿下……」

  漫長的等待之中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孫大海手忙腳亂一陣。

  梁信揮手說道:「朕身體不適,長安郡主留下來侍疾吧,孫大海,你去安排……」

  這一刻,繞是孫大海也有點摸不准他的心思,垂首應是。

  殷清瑤一愣,這是打算把她扣在宮中?

  「宗親王勞苦功高,將這些奏摺打回去吧。長安郡主替朕送宗親王回府……」

  一句話,被咳嗽聲打斷數次才完整的表達出來,孫大海憂心道:

  「皇上,要不要先請太醫來?」

  梁信揮手示意殷清瑤道:「退下吧……」

  滿腹疑問,殷清瑤恭敬起身退下,在御書房外跟得到消息趕來的太子遇上。

  內侍蜂擁進御書房,有人去請太醫。

  太子滿面憂心地往裡看了一眼,目光回落在她身上問道:「父皇沒有為難你吧?」

  殷清瑤抿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將話題轉在宗親王身上說道:「皇上吩咐內侍將彈劾宗親王的奏摺退回去了,命我送宗親王回府。」

  太子覺得驚訝。

  「真的?」

  內侍從里往外抬的奏摺回答了他,太子立刻吩咐內侍準備軟轎,親自上前扶起宗親王。

  「大伯,侄兒送您回府。」

  梁懷玉揉揉酸澀的眼睛,看著站在面前的殷清瑤,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語道:「我是眼花出現幻覺了?還是已經死了在做夢呢?」

  殷清瑤沒好氣地說道:「我是活生生的人,才跪了幾天,腦子就跪傻了?」

  梁懷玉眼睛裡翻著水花,喜極而泣道:「我這不是怕自己連累你嗎,咱們這麼好的交情……」

  他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不知道自己在說啥。

  殷清瑤將他架起來嘆道:「所以我來給你求情了,等你好了,多給我讓幾分利,用金錢來回報我吧!」


  「那不行。」關鍵時候他的腦子還是挺清楚的,「你現在比我有錢,我現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生了個女娃,還得給閨女攢嫁妝呢……」

  「對哦,藍玉快生了吧,我得趕緊回去看看!」

  「清瑤,謝了啊……」

  一上轎就睡著的梁懷玉還不忘了給她道謝,殷清瑤又嘆了口氣,輕聲道:「沒關係。」

  心裡忍不住擔憂,她有自知之明,不會認為皇上下令讓宗親王回府是自己的功勞,但是皇上卻把這份功勞推給她。

  她今天進了御書房,之後皇上就下令將彈劾的奏摺都退回去,還讓她送宗親王回府,實在是引人遐想啊……

  太子沖她拱手道:「辛苦長安郡主送大伯回府。」

  拱手回應:「不敢當。」

  太子又是一拱手,殷清瑤繼續回禮,如此拉扯了兩三回,才終於起程。

  宗親王府距離皇宮不遠,一直關注著宮裡的宗親王妃早就在門口迎著了,又是一番道謝見禮。

  「我就不進去添亂了。」

  宗親王妃眼中含淚,應道:「好,等王爺身子好點了,我再親自上門道謝。」

  殷清瑤誠惶誠恐地說道:「王妃莫要折煞我了,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過就是個跑腿的,不敢居功。」

  宗親王妃只當她是客氣,只是眼下顧不上,便點頭道:「這份恩情我記下了,長安郡主自便。」

  殷清瑤告退,想到皇上讓她侍疾就發愁。

  在旁人看來是天大的殊榮,但她真的怕把自己搭進去啊!

  見她皺著眉頭站在門口,內侍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吩咐了,長安郡主直接進宮就好,宮裡什麼都安排好了。」

  殷清瑤無奈嘆道:「走吧。」

  宗親王父子前腳回府,後腳太醫也到了,不過這些就不需要她操心了,跟著內侍重新進宮。

  折騰一圈,已經到午時了。

  孫大海將熬好的藥端進來,剛熬好的藥很燙,太子接過來用勺子攪著輕吹。

  內侍進來稟報:「皇上,長安郡主到了。」

  太子捏著勺子的手一頓,低頭看向半靠在軟榻上的父皇。

  梁信嗯了一聲閉著眼睛說道:「正好,讓她進來吧。」

  「兒臣好奇父皇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梁信哼了一聲說道:「朕身子不適,也沒見你多關心,慶雲馬上就該臨盆了,你弟弟成亦也不在朕身邊,無人侍疾,朕瞧著長安郡主順眼,就讓她來照看幾天。」

  太子失笑道:「父皇啊,您這是誅心,兒臣什麼時候不關心您了?這幾天不是怕您瞧見兒臣上火,才沒往跟前湊……」

  他都不敢來,杜鈺瑛這個太子妃更不敢來了。

  看見她恐怕自家父皇火氣更旺。

  太子娶妻,原本是想得妻族助力,如今杜家已經沒有那個實力了,應該退位讓賢。梁信抬眼掃了一眼進門的殷清瑤,又是一股火氣冒起來。

  「你坐過去!」

  太子不知道自己怎麼又招惹自家父皇了,只好退開,把藥遞給殷清瑤。

  「你坐過來。」

  太子眼神之中透著幾分無奈,自家父皇不講理,他能有什麼辦法,給殷清瑤使了個眼色,讓她多包涵。

  殷清瑤想到前世奶奶糊塗的那幾年,任性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得哄著才行。

  再看梁信,雖然對方是九五之尊,但是皇帝也是人,也有脾氣,或許只有在親近的人面前才會這般吧……

  「臣女想起小時候,生病發燒,家裡窮得連大夫都請不起,我娘就去山上摘點草藥熬成湯水給我灌下去……」

  她端著藥坐在凳子上,試了試溫度正好入口,直接遞過去。

  「天下還有很多窮人吃不起藥呢,皇上您別浪費,趕緊趁熱喝了吧。」

  噗……

  太子沒忍住笑出聲,梁信黑著臉,他倒是不怕苦,但是也不喜歡吃藥,看著黑乎乎的湯藥,一點胃口也沒有。

  但是殷清瑤半點繼續哄他的意思都沒有,只一句話就將他的退路堵死了。接過湯碗一口將藥幹了,殷清瑤又往碗裡倒了小半碗清水將湯碗涮了涮遞給他。


  「皇上,一點也別浪費哦!」

  太子已經笑得前俯後仰。

  就算最落魄的時候,他們家也沒有仔細到這種程度。

  梁信嘴角抽了抽,接過來將半碗清水也幹了。

  孫大海將藥碗收起來,按理說已經到午飯的時辰了,但是梁信剛吃完藥沒有胃口。

  殷清瑤提議道:「外面天氣很好,可以出去走走。」

  宮裡已經重新收拾過了,泥土裡仍舊散發著腥味兒。但是有了血水的滋養,花兒開得出奇的艷麗,假山上爬滿了暗紅的薔薇花叢,散發著陣陣香氣,將泥土中的腥味掩蓋住。

  太陽被一層薄薄的雲層遮住,清風吹來,吹走薄汗,也吹走頭腦中的昏脹,梁信覺得舒服了不少。

  涼亭里,內侍擺上瓜果葡萄,太子陪著出來,見自家父皇心情好,心裡的石頭落下,才有空去想事情。

  鮮紅的西瓜甘甜解渴,殷清瑤想起來什麼,說道:「西瓜也能用來做醬豆,在做黃豆醬的時候加入西瓜汁,做出來的醬豆香甜微辣,很是開胃。」

  這倒是提醒梁信了。

  「朕記得以前在山東打仗的時候便有人這麼做過,不過那時候沒有辣椒。」

  「你們汝寧府的剁椒醬也好吃,配上山東的大餅,很下飯。」

  殷清瑤笑道:「但是您現在腸胃虛弱,不能吃太結實的。對了,您想不想吃麵條啊?等會兒我親自下廚給您做一碗牛骨湯麵怎麼樣?」

  她也想開了,侍疾就侍疾吧,先把皇上哄開心了,其他事情都好說。

  朝廷有命令不准宰殺耕牛,但是各處設置的都有牧場,牧場之中養的牛羊都可以宰賣,牛肉並不是稀罕東西,甚至比豬肉還便宜呢。

  梁信來了興致。

  說干就干,殷清瑤擼起袖子就去了御膳房。

  牛骨湯膳房事先準備的有,手工龍鬚麵也有,再準備一些配菜,然後掌勺下了一大碗面。皇帝的膳食有一定規制,但是因為朝廷缺錢,所以能精簡就精簡,若是只有皇帝一個人用餐,差不多就是兩個菜一個湯,太子在的話,多加兩個菜。

  殷清瑤除了做這一碗麵條,又做了一個涼拌的蓮藕,其他的菜膳房早就做好了。她也不是真的來搶御廚飯碗的,貴在用心。

  進廚房弄了一身油煙味,內侍領著她去換了一身衣裳。

  等她換好回去,梁信已經吃了兩小碗了。太子在旁邊勸著他:「父皇,您少吃點吧,再吃肚子要不舒服了。」

  見自己勸他不聽,太子求助地看著剛進來的殷清瑤,換上女裝之後的她很驚艷。

  梁信頓了頓,抿唇道:「坐下一起用膳吧。」

  內侍擺上碗筷,殷清瑤瞥了一眼太子,心中警惕道:「皇上,臣女站著就行。」

  皇上的意圖和她的態度,太子似有所察覺,起身若有所思道:「父皇,有長安郡主陪著您,兒臣就放心了,兒臣還有些公文沒處理,就不陪您用膳了。」

  「兒臣告退。」

  殷清瑤低頭看著地面,太子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偷偷抬頭看了一眼捏著勺子的皇帝。

  梁信目光看過來,沒有生氣,只是嘆道:「你對太子不滿意?」

  殷清瑤急忙跪下誠實地搖頭說道:「沒有,太子殿下天人之姿,身份又貴重,臣女沒有資格挑剔太子殿下。」

  「臣女有自知之明,與太子殿下之間雲泥之別不敢高攀,此乃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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